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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朦朦 第58頁

作者︰瓊瑤

媽媽的眼楮柔和的注視著我。

「想什麼?依萍?」「想你,媽媽。」我愣愣的說︰「你為什麼特別愛彈這一首歌?」媽媽沉思了一會兒,手指依然在琴鍵上拂動,眼楮里有一抹飄忽的,淒涼的微笑。

「不為什麼,」她輕輕的說︰「只是愛這支歌的歌詞。」

「媽媽,你也戀愛過,是嗎?我記得有一個晚上,你曾經提起過。」「我提起過的嗎?」媽媽仍然帶著微笑,卻逃避似的說︰「我不記得我提過了什麼。」

「我還記得,你說你愛過一個人,媽媽,那是誰?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難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媽媽低下頭,迅速的換了一個曲子,布拉姆斯的搖籃曲。「媽,告訴我。」我要求著。

「告訴你什麼?」「關于你的故事,關于你的戀愛。」

媽媽停止了彈琴,闔上琴蓋,默默的望著我。她的神色很特別,眼楮柔和而淒苦,好半天,她才輕輕說︰

「我沒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單純得無法發生故事。我是愛過一個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應該知道那是誰。」

「媽媽!」我叫,驚異的張大了眼楮。

「是的,」媽媽惻然的點點頭︰「是你父親,陸振華!」她吸了口氣,眯起眼楮,深思的說︰「在你爸爸之前,我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接觸過。」頓了頓,她又說︰「我永遠記得在哈爾濱教堂前第一次見面,他勒著馬高高在上的俯視我,我瑟縮的躲在教堂的穹門底下。你父親握著馬鞭,穿著軍裝,神采飛揚,氣度不凡……他年輕時是很漂亮的,那對炯炯有神的眼楮看得我渾身發抖……然後,他強娶了我!我被抬進他的房里時,一直哭泣不止,他溫存勸慰,百般體貼……以後,是一段再也追不回來的歡樂日子,溜冰,劃船,騎馬……他寵我就像寵一個小孩子,夸贊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對眼楮……」媽媽嘆了口長氣,不勝低回的說︰「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總覺得,那時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樂,細膩,多情!以後那種暴躁易怒只是因為他內心不寧,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樣東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的是什麼。但我確定,他是一個好人!」我听呆了,這可能是事實嗎?媽媽!她竟愛著爸爸!我困惑的搖搖頭,問︰「你一直愛他?直到現在?」

「是的,直到現在!」「但是,為什麼?我不了解!」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媽媽重復的說,好像這已足以說明一切。「可是,媽媽,我一直以為你恨他,他強娶了你,又遺棄你!」「感情的事是難講的,奇怪,我並不恨他,一點都不!他內心空虛,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強,不肯承認。我曾嘗試幫助他,卻使他更生氣!」

「媽媽!」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滿說不出的一仲情緒。

「這許多年來,」媽媽嘴邊浮起一個虛弱的微笑︰「我一直有個願望,希望他有一天能明白過來,希望他能再把我們接回去,那麼大家能重新團聚,一家人再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可是,唉!」她嘆息了一聲,自嘲的搖搖頭︰「他就那麼固執……或者,他已經遺忘了,忘了我和我們曾有過的一段生活……本來也是,我不能對他希望太高,他是個執拗的老人。」

媽媽的話在我耳邊激蕩,我木然的坐著,一時間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動。媽媽在說些什麼?我的頭昏了,腦筋麻木了,神志迷亂了。她希望和爸爸團聚?真的嗎?這是事實嗎?這是可能的嗎?她愛著爸爸,那個我以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麼這樣紊淆不清?人類的感情怎麼這樣錯綜復雜?……但是,我做過些什麼,當爸爸向我提議接媽媽回去的時候,我是多麼武斷!「我們生活得很平靜快樂,媽媽也不會願意搬回去的!」

這是我說過的嗎?我,陸依萍!我自以為懂得很多,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有權代天行事!「唉!」媽媽又在嘆氣︰「假若有我在他身邊,我不相信他會如此早逝!他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

我茫然的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搖搖晃晃的走到床邊,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頭,用手蒙住了臉,靜靜的坐著。媽媽走過來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驚的問︰

「你怎麼了?依萍?」「媽媽,」我的聲音從手掌下飄出來,我努力在壓制著自己沸騰著的情緒︰「媽媽,‘我’比我想像中更壞,當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後,我又不能再重做一次!」我語無倫次的說,我不相信媽媽能听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想要她听懂。是的,我無法再重做了。做過的都已經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里,再也不會爬起來,重給媽媽和我一個「家」。媽媽!她可能會獲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頭來,凝視著我自己的雙手,夢萍狂叫的聲音又蕩在我耳邊︰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淨的血污!」

我閉上眼楮,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氣在我心頭奔竄,我的四肢全冰冷了。「依萍,你不舒服嗎?」媽媽關懷的問。

「沒有。」我站起身來,用一條發帶束起了我的頭發,不穩的走向了門口。「依萍,你到哪里去?」媽媽追著問。

「我只是要出去換換空氣。」我說,在玄關穿上了鞋子。媽媽追出來喊︰「依萍,你沒有拿雨衣!」

我接過雨衣,披在身上,在細雨中緩緩的走著。沿著和平東路,我走過了師範學校的大門,一直向六張犁走去。六張犁的山頭,一片煙雨淒迷,幾株零星散落的小樹在風雨中搖擺。我踩著泥濘,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後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邊,靜靜的望著這兩個一先一後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里,濕而冷,我用手撫模著爸爸的墓碑,冷氣由墓碑上直傳到我的心底。我閉上眼楮,淒然佇立。

我彷佛听到媽媽在唱︰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

我願忘懷,你背我久流浪!」

眼淚從我閉著的眼楮里涌出來,和冷冰冰的雨絲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頰,滴落在墓碑上面。

暮色濃而重的堆積起來,寒風揚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綴滿了細粉似的小水珠。四周空曠無人,寂靜如死。我默默的站著,忘了空間,也忘了時問,在這蒙蒙煙雨中,我找不到那個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壓了過來,遠處的山、樹木,都已朦朧的隱進了暮色和雨霧里。我站得太長久了,雨滴已濕透了我的頭發,並且滴落進我的脖子里。「你從不記得帶圍巾!」

誰說話?我四面尋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煙雨和暮色之外,一無所有。天黑了,我拉了拉雨衣的大襟,開始向山下走去。泥濘的山路使我顛躓,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徑,我不願迷失在這夜霧里,我已經迷失得太久了。

遠處有一點燈光,我向著這燈光走去,走近了,我認出是那個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過這小店,六張犁小市鎮的燈光在望了。我已從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來了。在燈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應該是現實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亂中挨過每一個日子。明天,我又該去謀事了。一年前握著剪報,挨戶求職的情況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沒有「那邊」可以倚賴。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壓制自尊,也沒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供給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這個「明天」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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