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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朦朦 第52頁

作者︰瓊瑤

「書桓怎麼不來看我?」

「哦,他……他……」倉促間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後才支吾的說︰「他有事到南部去了!」

爸爸瞪著眼楮望著我,我想,他已經知道了一切。我茫然的站著,爸爸的這句話又把我拖進了痛苦里,書桓,他現在可能已經遠在異國了!他和我之間,已隔得太遠了!這名字彷佛已經是我在另一個久已逝去的時代中所知道的,所親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到醫院看爸爸,才走進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幾個警察圍在爸爸的病床前面問話。我趕了過去,听到爸爸在興奮的、喘息的、用他那已不靈活的舌頭在說︰

「你們……抓到她,就……就……槍斃掉她……懂不懂?槍斃……」我詫異的看著那些警察和爸爸,怎麼回事?又發生了什麼事?我望著警員們問︰「有什麼事情?」「你是誰?」他們反過來回我。

「我是他女兒!」我指指爸爸。

「王雪琴是你的什麼人?」

雪姨!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解的說︰

「不是我的什麼人,只是我父親的一個姨太太。她怎樣?你們在調查什麼?」「雪琴!」爸爸興奮的插了進來說︰「已經……抓……抓到了。」「哦,」我恍然的說︰「你們已經找到雪姨了嗎?」

「你沒有看報紙?」一個警員問︰「我們破獲了一個走私案,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現在正在調查,她身邊還有個男孩子,是你的弟弟嗎?」走私案!難道魏光雄也被捕了?我吸了口氣,天惘恢恢,疏而不漏!看樣子,冥冥中的神靈並非完全不存在了!我怔了好半天,才想起要回答警員的問題︰

「不,那個男孩並不是我弟弟,只是雪姨的兒子!」

「怎麼說?」警員盯著我問。「那是姓魏的人的兒子!你們也捉住了姓魏的嗎?」我問。

「報上都有!你去看報紙吧!」警員們不耐的說,結束了他們的調查。警察們才走,我就迫不及待的去翻出了這兩天的報紙。近來,被接二連三的變故弄得頭昏腦脹,我是什麼都顧不得了,哪里還有心情看報紙!我先翻開昨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一條頭號新聞立即跳進了我的眼簾︰

「基港破獲大走私案衣料、化妝品、毒品俱全」

我再看旁邊中號字的小標題是︰

「初步估計約值百萬余元

主犯魏光雄、李天明已落網

早獲情報追蹤多日破曉時分一網成擒」

我握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了下去,正式的報導並不長,顯然消息還不十分完全。只略謂︰因為早就獲得魏光雄有走私嫌疑,所以一直注意著他的行動,在昨日凌晨時分,終于當他們偷運走私貨時人贓俱獲。報紙中沒有提起雪姨,也沒有提到情報來源。可是,顯然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給他們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這張報紙,我又找出今天的報,果然,一條消息依然觸目的佔著第三版頭條的位置︰

「港台走私案案外有案已查出龐大資金來源陸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

卷款出走案至此水落石出」

我放下報紙,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難言的情緒,困惑而迷惘。雪姨被捕了!法律會制裁她,如萍死了,「那邊」破碎了。到現在為止,我雨夜里站在「那邊」的大門前所做過的詛咒和誓言已一一應驗了……現在,我該滿足了!我呆呆的坐在爸爸的床前,愣愣的望著爸爸那張枯干憔悴的,和放射著異樣光采的眼楮,竟然滿月復愴惻之情!

「依萍。」爸爸忽然叫了我一聲,我看過去,爸爸的眼珠定定的瞪著天花板,幽幽的說︰「雪琴被捕,我死亦瞑目了!」

我震動了一下,爸爸的眼楮閉起來了,一當他闔上眼楮,失去了臉上那最後的,代表生命的兩道寒光,他看來就真像一具死尸!我轉開頭,不願再看也不忍再看了。

第十四章

雪姨和魏光雄的走私案終于宣判了,魏光雄判了十五年徒刑,雪姨七年,走私品充了公。案子判決時,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我不知道爾杰的下落如何,報上既沒有提及,我也沒有去打听。至于雪姨卷逃的案子,既然財產已不可能追回,我就不再去追究了。事實上,也沒有時間再讓我去管這些事了,我全心都在爸爸的身上。爸爸,在十一月初,就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但是,我知道他的神志依舊是清楚的。有時,他竭力想跟我說話,而徒勞的去蠕動他的嘴唇,喉嚨里沒有聲音,舌頭無法轉動,瞪著的眼楮里冒著火,我可以領略他內心是何等的焦灼、不耐和憤怒。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恨不得代他說話,恨不得有超人的本領,能知道他想說些什麼。接著,他連蠕動嘴唇的能力都沒有了,只能轉轉眼珠,睜眼,及閉眼。我日日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看著生命緩慢的,一點一滴的,從他體內逐漸消失,這是痛苦而不忍卒睹的。有時,望著他瞪大眼楮想表示意思,我會無法忍耐的轉開頭,而在心中祈求的喊︰「干脆讓他死吧,干脆讓這一切結束吧!這種情形是太殘忍,太可怕了!」十一月底,爸爸已瘦得只剩下一層皮,緊繃在骨頭上,他的濃眉凸出來,眼楮深陷,顳骨聳立。乍然一看,像極了一具骷髏。黑豹陸振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曾叱 風雲,打遍天下,而今,卻成了個標準的活尸,無能為力的躺在這兒等死!這就是生命的盡頭?未免太可悲了!意識和神志已經成為爸爸最大的敵人,僵硬的躺在那兒,而不能禁止思想,我可以想像他那份痛苦,整日整夜,他瞪著眼楮,腦子里在想些什麼?童年的坎坷?中年的跋扈?和老年的悲哀?這些思想顯然在折磨他,而一直要折磨到死,生命,到此竟成了負擔!一天,我倚在爸爸病床前面,看一本杰克倫敦的《海狼》,看到後面,我放下書來,瞪著爸爸發呆。杰克倫敦筆下的「海狼」是一個何等頑強的人物,爸爸也是,不是嗎?可是,再頑強的生命也斗不過一死!一時間,我對生命充滿了疑惑和玄想,怔怔的落進了沉思里。

爸爸的眼珠轉動得很厲害,顯然他又在想著表示什麼了,我俯近他,他立即定定的望著我,眼楮是熱烈而渴切的。我端起了小茶幾上的茶杯,這是每次他望著我時唯一可表示的要求,用小匙盛了開水,我想喂給他喝。但,他憤憤的閉上了眼楮,我弄錯他的意思了。放下杯子,我苯拙而無奈的問︰

「你要什麼?爸爸?」他徒勞的瞪著我,眼珠瞪得那麼大,有多少無法表達的意思在他心中洶涌?我努力想去了解他。但,失去了語言做人與人之間的橋梁,彼此的思想竟然如此難以溝通!我呆呆的瞪著他,毫無辦法了解他。

「你有痛苦嗎?爸爸?你哪兒不舒服嗎?」

他的眼楮噴著火,狂怒的亂轉一陣,他已經生氣了。我皺皺眉,緊接著問︰「你想知道什麼事嗎?我一件件告訴你,好不好?」

于是,我坐在他的床邊,把我所知道的各人情況,一一告訴他︰雪姨的判刑,夢萍已出院,爾豪在半工半讀……種種種種。當然,我掩飾了壞消息。像房子已賣掉,爾豪住在貧民窟里,夢萍,據說身體一直很壞,以及書桓的離我而去。但,當我說完之後,爸爸依然徒勞的轉著眼珠,接著,他失望的閉上了眼楮,我知道,我始終沒有弄清楚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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