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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朦朦 第47頁

作者︰瓊瑤

「再見!」我靠在門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暮色里,頓時感到五內俱焚,我覺得,他這一走,是真的走了,從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就這樣呆呆的靠著門,凝視著虛無的前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媽媽大聲喊我,我才發現天已黑了。我和媽媽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餐。飯後,我回到屋里,一眼看到那架鋼琴,我走過去,坐在琴前面的椅子里,把前額靠在冰冷的琴蓋上。媽媽走了過來,扶著我的肩膀問︰

「依萍,你爸爸病了?」

「是的。」「什麼病?」「心髒衰弱和高血壓。」

「嚴重嗎?」「是的。」

媽媽不說話了,在我床上坐下來。我們沉默極了,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來,打開琴蓋,胡亂的按了幾個琴鍵,單調的「叮咚」聲听起來那麼落寞、無奈和淒涼。我又想哭了。有人敲門,這麼晚了,是誰?我到大門口去開了門,出我意料之外,竟然是何書桓!他剛走怎麼又來了?我既驚且喜。「書桓,你回來了,你到底又回來了!」我想著,他卻一語不發,我把門開大,讓他走進來。當他走上了榻榻米,我才發現他面如死灰,神情慘沮。他坐在我給他的椅子里,用手支住頭,默然不語。我坐在他對面,心慌意亂的望著他。終于,他抬起頭來,臉上眼淚縱橫,我喊︰

「書桓!」「依萍,」他蹙眉凝視著我說︰「你知道如萍自殺之前是到哪里去的?」我搖搖頭。「她到我家去找我,我正好到這兒來了。她留下一封信走了,回去大概就立刻自殺了。」

「一封信?」我問。「是的。」何書桓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已揉縐了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紙遞給我,我接了過來。何書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把前額抵著窗檻,注視著外面的夜色。我打開了信紙看下去︰

「書桓︰

提起筆來,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麼。現在正是深夜,窗外的月光很好,你還記得不久前,我們漫步在新生南路上賞月嗎?那天晚上,你曾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你……可是,現在,書桓,你在哪里?你心里還有我一絲絲,一點點的位置嗎?

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你,和依萍相比,我是太渺小,太平凡了!你一定會選上她的!只是,當你第一次從我身邊轉向她,我認了命,因為我明白她樣樣比我強!但,在我已經對你死了心,而將要從這次打擊里恢復的時候,你又來找我了!你知道我是多麼的驚喜交集!我以為我每天深夜的祈禱終于得到了上帝的憐憫,我感恩,我狂喜。書桓,我愛你,我可以為你發狂,如果你要我吻你的腳,我一定會僕伏在你的腳下去做的!書桓,你不知道我愛你有多麼厲害,當你說要和我訂婚的時候,我差點要高興得昏倒,我背著你咬手指,為著想證明我不是在做夢……然後,依萍來了,用不著對你說任何一句話,你的心又從我這邊飛走了,你再度離我而去,連一絲絲的留戀都沒有,我還來不及從得到你的狂喜中蘇醒,就被糊里糊涂的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獄里了!

真的,書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不甘心,你為什麼要玩弄我?欺騙我?你既然愛了依萍,為什麼又回過頭來哄我,你那麼好,那麼偉大,你明知道我是弱小而無用的,你為什麼要拿我去尋開心?

你使我失去了媽媽的愛,她認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恥辱。她卷款出走了,對我一點也不管了!老天哪!老天!短短的數日之內,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母親,做人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從不敢想和依萍奪愛,真的,我喜歡依萍,她堅強勇敢,爸爸要用鞭子打她,她都可以面不改色,她太強了!我決不敢奪她的愛!可是,你為什麼要回到我身邊來讓我狂喜一次呢?為什麼?

我不恨你,書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媽媽走了,你也走了,我在這世界上已一無所有了!書桓,我是多怯弱呀!我真願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那麼,你或者也會多愛我一點點,是嗎?

書桓,我還是不甘心!你該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哄我?只要你告訴我原因,我就不怪你!只要你告訴我原因!

月亮沒有了,外面好黑呀!我不寫了,書桓,但願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祝幸福

如萍×月×日深夜」

我看完了信,抬起頭來,何書桓仍然凝視著窗外,雙手插在口袋里。我走過去,把信紙交還給他。他沒有回頭,只收起信紙說︰「依萍,你的報復,加上我的報復,我們把如萍送入了絕境,我們兩個!依萍,你有什麼感想?」

我扶著窗子的欄桿,說不出話來。

「依萍,我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兩個人!」

「書桓——」我勉強的叫。「依萍,看看窗外。」何書桓說,他的聲音低而嚴肅,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眼楮直視著外面說︰「我覺得,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面看著我們!她血污的臉正對著我們!你看到了嗎?」我望著窗子,除了街燈和別人家的房頂外,什麼都沒看見。但,何書桓的話使我毛骨悚然。

「她在那兒,」何書桓靜靜的說︰「她將永遠看著我們!」

他緊緊的盯著窗外,于是,我也覺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里,到處都飄浮著如萍那對哀傷無助的眼楮。

第十三章

這天,我們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陽還很好,但是,我們到墳場的時候,天又陰了。夏日習慣性的風雨從四面八方吹拂而來,墓地上幾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樹在風中搖擺嘆息。參加葬禮的人非常簡單,只有媽媽、我、何書桓和小蓓蓓。爸爸臥病在床,沒有參加,蓓蓓是我用皮帶牽著它去的。先一天,我曾在報紙上登了一個尋人啟事,找尋爾豪,但是沒有消息。我們沒有為如萍登訃聞,我相信,訃聞對她是毫無用處的。她生時不為任何人所重視,她死了,就讓她靜靜的安息吧!就我們這幾個人,也不知道該算是她的友人、親人,還是敵人?望著她的棺木被落入掘好的坑中。是媽媽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後,工人們的鐵鍬迅速的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听著泥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音,我才體會出陰陽永隔的慘痛。我木然的站在那兒,一任狂風卷著我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的在我腳下徘徊低鳴。我的心像鉛塊般沉重,像紅麻般凌亂,一種麻木的痛楚正在咬噬著我,我想哭,但眼楮卻又干又澀,流不出一滴眼淚。眼淚,我還是不流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淚,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淚了!躺在那黑暗狹窄的洞穴里,寂寞也好,孤獨也好,她一無所知!對這個世界,她有恨也好,有愛也好,都已經隨風而逝了。我咬緊了嘴唇,握住蓓蓓的皮帶,皮帶上的鐵扣刺痛了我的手心。我茫然的瞪著如萍的墳穴,如萍,她是逃避還是報復?無論如何,她是已無所知,亦無所求了。

「走吧!」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該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們來陪伴了,在她活著的時候,我沒有給過她友誼,何書桓也沒有給過她愛情。現在,她已經死了,我們還站在這兒干什麼?于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墳一眼,默默的轉過了身子,媽媽在流淚,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媽媽。媽媽瘦弱的手抓著我的手臂,她的眼楮哀傷而淒苦。我不敢接觸她的眼光,那里面不止有對如萍的哀悼,還有對我的哀悼。我們一腳高一腳低的下了山,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空氣沉重而凝肅。山下,車子還在等著我們,上了車,車子一直把我們送到家門口。走下車後,媽媽先牽著蓓蓓走了進去。何書桓付了車錢,望著車子開走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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