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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朦朦 第43頁

作者︰瓊瑤

「不要提上天吧,」我輕蔑的說︰「上天對雪姨未免太便宜了!」吃過了早飯,何書桓來了。我們計劃一起去「那邊」看看爸爸,正要走,有人敲門。何書桓去開了門,我看到門口有一輛板車,三四個工人正在和何書桓指手劃腳的說著什麼,我就站在榻榻米上問︰「有什麼事?書桓?」何書桓走到玄關來,皺著眉問我︰

「你爸爸提起過一架鋼琴嗎?」

「鋼琴?」我思索著說︰「好像爸爸說過要送我一樣東西,難道會是一架鋼琴嗎?」正說著,那些工人已七手八腳的抬進一架大鋼琴來,我急急的問那些人︰「喂!誰是鋼琴店的?」

一個穿白香港衫的辦事員模樣的人走過來,問︰

「是不是陸依萍小姐?」

「是的。」我說。「那就對了。」那辦事員對工人們一揮手,工人又吆喝著把鋼琴往門里抬。我想起爸爸現在已一文不名了,如果這鋼琴只付了定洋,那豈不要了我的命!于是,我又急急的問︰

「請問這鋼琴的錢付清了沒有?」

「付清了,一星期前就付清了,因為再校了一次音,又刻了字,所以送晚了!」那辦事員說。

堡人們已把那個龐然巨物抬進了玄關,我想到目前「那邊」和「這邊」的生活問題,都比鋼琴更重要。以前,一兩萬在爸爸不算個數字,現在卻是個大數目了。望著那辦事員,我問︰「這鋼琴是多少錢買的?」

「兩萬二千!」工人們正吆喝著要把琴抬上榻榻米,我叫︰

「慢著!」工人們又放下琴,我對辦事員說︰

「假如我把這琴退回給你們,行嗎?我願意只收回兩萬塊!」「哦,」那人大搖其頭︰「不可以!」說著,他打開了琴蓋,指著琴上刻的兩行字說︰「已經刻了字,不能再退了,而且我們是貨物出門,就不能退換的!」

我望著那雕刻的兩行字,是︰

「給愛女依萍父陸振華贈×年×月×日」

字刻得十分漂亮,鋼琴上的漆發著光,這是一件太可愛的東西!我發著呆退後,讓工人們把琴抬了上來。到了屋里,工人們問︰「放在哪里?」我一驚,這才發現我們的屋子是這樣簡陋窄小,這龐然巨物竟無處可以安放。我指示著工人把它抬進我的屋里,又把我屋里的書桌抬到媽媽屋里,這才勉強的塞下了這件豪華的禮物。工人們走了之後,我和何書桓,還有媽媽,都圍著這鋼琴發呆,在「那邊」出事之後,我再收到這件禮物,真有點令人啼笑皆非。然後,媽媽走過去,輕輕的用手撫模著琴上所雕刻的那幾個字。一剎那間,我看到媽媽眼中溢滿著淚水,我吃驚的問︰「媽媽,你怎麼了?」媽媽用手擦擦眼楮,笑笑說︰

「沒有什麼。」說著,她搬了張凳子,放在琴前面,坐下去,撫弄著琴鍵,一連串音符流水似的從她手指下流了出來。我驚喜的叫︰「媽媽!原來你會彈鋼琴!」

「你是忘了,」媽媽對我笑笑說︰「你不記得,以前我常和心萍彈雙人奏。」是的,我忘了!那時我太小,媽媽確實常彈琴的。

媽媽凝視著琴,然後,她彈起一支老歌LongLongAgo,她抬起頭,手指熟練的在琴鍵上滑行,眼楮卻凝視著前面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她的神情憂傷而落寞。這曲子是我所熟悉的,听著媽媽彈奏,我不由自主的用中文輕輕唱了起來︰

對我重提舊年事,最甜蜜。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對我重唱舊時歌,最歡喜。往事難忘,不能忘!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

我願忘懷,你背我久流浪,

我深信你愛我仍然一樣,往事難忘,不能忘!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處,微風動,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每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我的心湖永遠為你而蕩漾,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你的情感卻常四處飄蕩,往事難忘,不能忘!

現經久別,將試出,你的衷腸。

我將欣喜,你回到,我的身旁。

但願未來歲月幸福如往常,往事難忘、不能忘!

拌聲完了,媽媽的琴聲也低微了下去,她調回眼光來,迷迷蒙蒙的看了看我和何書桓,我們都神往靠在鋼琴上看著她。她對我們勉強的笑了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看到了鋼琴,使人興奮。」

「媽,這曲子真好。」我說︰「你再彈一個!」

媽媽搖了搖頭,站起身來,無限憐愛的撫模那架鋼琴的琴身。然後,她抬起頭來對我說︰「依萍,你的意見對,這架鋼琴對我們是太奢侈了,你又不會彈琴,而且,你爸爸剛剛經過變動,事事都需要錢,我們還是把它賣掉吧!」「我現在不準備賣了!」我伏在琴上說︰「媽媽,你喜歡它,我們就留著它吧。錢,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對了,」何書桓說︰「鋼琴留下來,我知道依萍也很喜歡學琴的。錢,總是很容易解決的!」

「你別以為我肯用你的錢!」我說。

「你做了我的妻子,也不用我的錢嗎?」何書桓問。

「你有什麼錢?你的錢還不是你爸爸的!」

「別忘了,我已經有了工作,自己賺錢了。」

「你出國的事如何?獎學金的事怎麼樣了?」我想起來問。

「已經申請到了一份全年的獎學金。」何書桓輕描淡寫的說。「真的?」我叫了起來︰「你怎麼不早說?」

「正巧踫到你們家發生這些事,我也懶得說了,而且,我正申請延遲到明年再去,這樣,結婚之後我們還可以有一年相聚!」媽媽靠在琴上,不知冥想些什麼。我敲了敲琴鍵,望著那雕刻著的兩行字,又想起爸爸來。于是,和媽媽說了再見,我們出了家門,向「那邊」走。何書桓說︰

「奇怪,你的家庭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我覺得每個人都很復雜,例如你母親,我猜她一定有過一段不太平凡的戀愛!」

「哦,是嗎?」我想了一下,忽然說︰「對了,有一天,媽媽好像說過她愛過一個什麼人。」

我沉思的向前走,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我想著媽媽,在她婚前,是不是會已有愛人?而被爸爸活活拆散了?我又想著爸爸,一生發狂似的玩弄女人,到最後卻一個也沒有了。我又想到雪姨的出走,生活的問題,躺在醫院里的夢萍,下落不明的爾豪……一時腦中堆滿了問題。直到何書桓拉了我一把,我才驚醒過來,何書桓望著前面說︰

「依萍,你看,好像出了什麼事!」

我抬起頭,于是,我看到「那邊」的門大開著,警察正在門里門外穿進穿出。我說︰「可能是雪姨有了消息!」就拉著何書桓向前面跑過去,跑到了大門口,一個警員攔住了我,問︰「你是什麼人?」我抬頭一看,這是個新的警員,不是昨天來過的,我說︰

「我是陸依萍,陸振華是我父親!」

「哦?」那警員懷疑的問︰「你什麼時候出去的?」

「我不住在這里!」

「你住在哪里?」天哪!難道我又要解釋一次!我向門里面望過去,什麼都看不出來,我皺著眉說︰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這里發生了什麼事?」

「陸如萍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今天早上八點鐘,她用一支手槍,打穿了自己的腦袋!」那警員平平靜靜的說。我回頭望著何書桓,一剎那間,只覺得腦子中一陣刺痛,然後剩下來的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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