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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朦朦 第13頁

作者︰瓊瑤

「但是,人類可以把你連根挖去呀。」

我為之語塞。他說︰「所以,沒有一樣東西不怕人,除非是……」他停住了。

「是什麼?」我問。「台風!」他說。我們大笑了起來,愉快的氣氛在我們中間蔓延。在一塊草地上,我們坐了下來,他告訴我他的家世。果然,他有一個很富有而且很有聲望的父親,原來他父親是個政界及教育界的聞人,怪不得雪姨對他那麼重視!他是個獨生子,有個姐姐,已經出嫁。他說完了,問我︰

「談你的吧,你媽媽怎麼會嫁給你爸爸?」

「強行納聘!」我說。「就這四個字?」「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媽從沒提過,這還是我听別人說起的。」他看看我,轉開了話題。我們談了許許多多東西,天文地理,日月星辰,小說詩詞,山水人物。我們大聲笑,大聲爭執……時光在笑鬧的愉快的情緒下十分容易消逝,太陽落山後,我們才盡興的回到喧囂的台北。然後,他帶我到萬華去逛夜市,我們笑著欣賞那些攤販和顧客爭價錢,笑著跟人潮滾動,笑著吃遍每一個小吃攤子。最後他送我到家門口,夜正美好的張著,巷子里很寂靜,我靠在門上,問︰

「再進去坐坐?」「不。」他用一只手支在圍牆的水泥柱子上,若有所思的望著我的臉,好半天,才輕輕說︰

「好愉快的一天。」我笑笑。「下一次?」他問。我輕輕的拍拍門。「這里不為你關門。」他繼續審視我,一段沉默之後,他說︰

「你大方得奇怪。」「我學不會搭架子,真糟糕,是不是?」

他笑了,低徊的說︰「再見。」「再見!」我說。但他仍然支著柱子站在那兒。我敲了門,他還站著,听到媽走來開門了,他還站著。

開門了,他對媽行禮問好,我對他笑著拋下一聲「再見」,把大門在他的眼楮前面闔攏,他微笑而深思的臉龐在門縫中消失。我回身走進玄關,媽媽默默的跟了過來。走上榻榻米,媽不同意的說︰「剛剛認識,就玩得這麼晚!」

我攬住媽媽的脖子,為了留給媽媽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吻了吻媽媽,我說︰

「媽,我很開心,我是個勝利者。」

「勝利?」媽茫然的說︰「在哪一方面?」

「各方面!」我說。月兌下大衣,拋在榻榻米上,打開日記本,匆匆的寫下幾句話︰「一切那麼順利,我已經輕而易舉的獲得了如萍的男友,我將含著笑來听他們哭!」

我太疲倦了,倒在床上,我望著窗外的夜空思索。在我心底,蕩漾著一種我不解的情緒,使我惶惑,也使我迷失。帶著這份復雜而微妙的心境,我睡著了。

第四章

陰歷年過去了。一個很平靜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媽靜靜相偎。大年初一,我在「那邊」度過。然後,接連來了兩個大寒流,把許多人都逼在房里。可是寒流沒有鎖住我,穿著厚厚的毛衣,呵著凍僵了的手,我在山邊水畔盡興嬉戲,伴著我的是,那個充滿了活力的青年——何書桓。我們的友誼在激增著,激增得讓我自己緊張眩惑。

這天我去看方瑜,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里作畫,一個大畫架塞了半間屋子,她穿著一件白圍裙——這是她的工作服,上面染滿了各種各樣的油彩。她的頭發零亂,臉色蒼白,看來情緒不佳。看到了我,她動也不動,依然在把油彩往畫布上涂抹,只說了一句︰「坐下來,依萍,參觀參觀我畫畫!」

畫布上是一張標準的抽象派的畫,灰褐色和深藍色成了主體,東一塊西一塊的堆積著,像夏日驟雨前的天空。我伸著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這畫是什麼,終于忍不住問︰

「這是什麼?」「這畫的題目是︰愛情!」她悶悶的說,用一支大號畫筆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藍的色澤上,摔上一筆鮮紅,油彩流了下來,像血。我聳聳肩說︰「題目不對,應該說是‘方瑜的愛情!’」

她丟掉了畫筆,把圍裙解下來,拋在床上,然後拉著我在床沿上坐下來,拍拍我的膝蓋說︰

「怎麼,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沒有什麼,」我說,「我正在俘虜他,你別以為我在戀愛,我只是想抓住他,目的是打擊雪姨和如萍。我是不會輕易戀愛的!」「是嗎?」方瑜看看我︰「依萍,別玩火,太危險!何書桓憑什麼該做你報復別人的犧牲者?」

「我顧不了那麼多,算他倒楣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我不喜歡你這種口氣!」她說。

「怎麼,你又道學氣起來了?」

「我不主張玩弄感情,你可以用別的辦法報復,你這樣做對何書桓太殘忍!」「你知道,」我逼近方瑜說︰「目前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報仇!別的我全管不了!」「好吧!」她說︰「我看著你怎麼進行!」

我們悶悶的坐了一會兒,各想各的心事。然後,我覺得沒什麼意思,就起身告辭。方瑜送我到門口,我說︰

「你那位橫眉豎眼的男孩子怎樣?」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壓在冰山底下,為他冷藏著,等他來融解冰山。」

「夠詩意!」我說︰「你學畫學錯了,該學文學!」

她笑笑說︰「我送你一段!」我們從中和鄉的大路向大橋走,本來我可以在橋的這邊搭五路車。但,我向來喜歡在橋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橋,沿著橋邊的欄桿,我們緩緩的走著。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輕聲說︰「依萍,有一天我會從這橋上跳下去!」

「什麼話?」我說︰「你怎麼了?」

「依萍,我真要發狂了!你不知道,你不了解!」

我望著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會兒,突然間又笑了起來︰「得了,別談了!再見吧!」

她轉身就往回頭走,我憐憫的看著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間,我的視線被從中和鄉開往台北市的一輛小包車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來,血液加快了運行,瞪大眼楮,我緊緊的盯住這輛車子。

橋上的車輛很擠,這正是下班的時間,這輛黑色的小轎車貌不驚人的夾在一大堆車輛中,向前緩慢的移動。司機座上,是個瘦瘦的中年男人,在這男人旁邊,卻赫然是濃裝艷抹的雪姨!那男人一只手扶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卻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頭傾向他,正在敘說什麼,看樣子十分親密。車子從我身邊滑過去,雪姨沒有發現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一下我所看到的情況,車子已開過了橋,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車站前。雪姨下了車,我慌忙匿身在橋墩後面,一面繼續窺探著他們。那個男人也下了車,當他轉身的那一剎那,我看清了他的面貌︰一張瘦削的臉,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細小的眼楮和短短的下巴。在這一瞥之間,我覺得這人非常的面熟,卻又想不出在哪兒見過,他和雪姨講了幾句話,我距離太遠,當然一句話都听不見。然後,雪姨叫了一輛三輪車,那男人卻跨上了小包車,開回中和鄉了,當車子再經過我面前的時候,我下意識的記下了這輛車子的號碼。

雪姨的三輪車已經走遠了,我在路邊站了一下,決定到「那邊」去看看情況,于是,我也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信義路。到了「那邊」,客廳里,爸正靠在沙發中抽煙斗,爾杰坐在小茶幾邊寫生字,爸不時眯著眼楮去看爾杰寫字,一面寥落的打著呵欠。看到我進來,他眼楮亮了一下,很高興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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