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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雪挹青霜 第24頁

作者︰納蘭

心猛然一顫,整個身體都打了個寒戰。倏地睜大眼楮看向宋知秋,他的臉上沒有血色,青白得嚇人,眉宇間滿是不勝負荷的倦意,雙眸似閉微閉,像是隨時會沉進一個永不醒來的夢中去。

「別睡,快睜開眼。」絳雪失態地大叫。

宋知秋被她聲音里的焦慮憂心,驚得猛然張開眼,勉強振奮精神,對著絳雪笑一笑。

可是,真的,很冷很累很痛很餓啊。

絳雪的身體早在寒風中冰涼,而現在,連心都涼了。

跌下山崖時,宋知秋抱著他,無形中也用身體保護了她,大部分的撞擊都由他承受了,而現在,這可怕的傷痛在饑寒之下,將隨時奪走他的生命。

絳雪驚慌地不再看宋知秋意圖安慰他的眸光,只是無助地左右顧盼,絕望地想在這全無人跡的斷崖中,尋找一根救命的稻草。

爾後,眼楮一亮,看到了左邊半步外的一個東西。

那是她背在身上的包袱,里頭有供她日夜兼程趕來鬼愁崖的食水干糧。她清楚得記得,包袱里,應該還有一塊烙餅的。

在這種情況下,一塊烙餅能有多大作用呢?縱然稍解饑餓,縱然帶來一絲輕微的力量,又能在如許寒風中再支持多久呢?

但這個時候的絳雪根本沒有思考任何別的問題,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做好忍受斷骨刺痛的一切準備,咬緊了牙關,猛然在地上一個翻身,由仰躺變成了俯臥,卻也到了包袱的旁邊。

宋知秋驚駭地失聲叫了起來︰「你做什麼?」同樣斷手折骨的他,很清楚地知道,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對此刻的絳雪來說,是多大的折磨和傷害。

絳雪卻沒有理他,只是專心地想要解開包袱。

包袱在掉落時自她身上散落開來,但包袱里頭的結卻沒有開,絳雪此刻一只手斷了,一只手中毒麻木,竟是連解開小小布結的能力也沒有。

惟一可以想到的辦法,就是用牙齒咬。

包袱的布質十分牢靠,絳雪忍著身體的疼痛,置耳旁宋知秋的呼喊聲不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咬得齒關松動,唇上血跡斑斑,終于把包袱的結咬開,再用牙齒揭開包袱布,從里面找到了最後那塊大烙餅,咬在齒間。

宋知秋一直緊緊盯著她,不解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一直到她抬起頭來,齒間咬著一塊大烙餅,卻沒有吃,只是凝眸看著自己時,才終于明白了,心頭劇震之下,聲音都變得尖銳了,「別傻了,你根本過不來,這餅該你自己吃的。」

絳雪口里咬著餅,根本無法回他的話,但眼中卻有淡淡的笑意和無悔的堅定。

兩人之間,相距不過數尺,在如此情況下,卻遙遠如天涯,縱千萬里征程,也不會比現在更艱難。

但絳雪根本不去想,不去考慮。

她俯臥在地上,手足都不能自如運用,無法著力,就是連爬也做不到,她就低下頭,用下齶支著地,借著脖頸伸縮的微小力量,拖著不能自如運動的身體向前一寸寸地移動。

血很快從下齶流了出來,沙粒泥塵鑽進她的傷口里,全身上下痛楚加倍,身上的斷骨在身體內部不停磨擦刺疼著血肉。

宋知秋的驚呼喝止聲響在耳旁,那聲音似乎已然嘶啞,甚至帶著哽咽。

但絳雪沒有停止,她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望著宋知秋,很努力地計算著這一寸寸縮短的距離,拼命地咬緊了嘴里那一塊烙餅,不肯叫它落在地上,沾染灰塵。

每一寸距離的縮短都要付出血肉的代價,每靠近一分,便要讓這身體承受驚人的煎熬,但這一刻,一切已不再重要。

絳雪眼中只容得下宋知秋,心中只想得到宋知秋,惟一要做的,只是靠近他,助他將生命盡量延續。

以往,她都是去殺人,千里迢迢,仗劍奪命,而今,她卻要救人,救的人,離她不過數尺,這數尺的距離,卻是以往無數次千里奔波辛勞險阻所不能及的。

但此刻,眼中只他一人,心頭惟他一人,不知悔,何曾怨,惟有欣然歡悅。

宋知秋已經叫不出任何聲音了,也早已放棄狂呼喝止,只能無力地看著她,怔怔地瞧著她。

看她僅憑下齶的一點點力量拖動整個身體,看沙石和著鮮血在地上留下觸目的艷紅,那樣的紅,紅如情人的真心,紅得叫人泣下。

距離在一寸寸拉近,每一寸都滿是她身上的血,他心頭的淚。

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漲滿了全身,身體深處那某些東西破裂粉碎的聲音從哪里來。自當日爹爹死後就已流干流盡的淚,為什麼會涌上眼眶,流下臉頰。

什麼仇,什麼恨,什麼怨,什麼痴,什麼執著,都已被那鮮血染得艷紅,紅得叫人觸目驚心,紅得令人意動情亂。

一直以來所堅持的東西,在這樣的血紅里,變得輕若浮萍;一直以來所執著的仇恨,在這樣執著的眸光中,早化為烏有。

不孝也罷,無道也罷,縱愧對生父于九泉,這一刻,也再不及這一寸寸縮短的距離更叫他揪心在意!

經過了似乎已漫長得像是一千年的時光,絳雪終于到了宋知秋的身旁,以驚人的毅力支起身體,將那一塊餅送到了宋知秋的唇邊。

躺著的宋知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已經磨爛了的下齶,染滿了泥土的傷口,可更清楚的卻是她臉上的欣然,眼中的笑意。

人就在身旁,餅就在唇邊。

用盡了所有的力量,受盡了一切苦痛,越過短短數尺的距離,送到唇邊的僅僅是一塊餅。

不,絕不是!

這寒冬的狂風可為證,這漫天的繁星可為證,這高照的明月可為證,這孤高的絕崖可為證。

這天這地,這世間一切,都可為這一段血淚歷程作見證。

宋知秋張張口,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想要罵絳雪痴傻愚蠢,卻發不出聲,因著淚,所以眼中一片模糊,卻很努力地睜大眼,想更清楚地看清絳雪。

看到絳雪眼中露出焦慮憂急後,勉力對她一笑,終于張口,接住了那塊餅,以免絳雪再為他憂心焦急。

餅早已冷硬干澀,但宋知秋沒有拒絕,也沒有要求絳雪分吃,他很用力地咬,力道大得咬破了唇咬傷了舌而不自知,很努力地吞咽,似要將那失控流出的熱淚也吞下去。

這樣冰冷的夜,熱淚流出,也迅速冷去,但心,卻熱得幾乎沸騰。

絳雪微笑,微笑著垂下了頭,這一生一世的力量,都已在方才艱苦的移動中用盡了,此刻一垂下頭,就再也動不了分毫。

就這樣,頭枕在宋知秋的胸膛上,讓風吹起黑發,輕輕拂在宋知秋臉上鼻端,而她卻不自知。

就這樣靜靜將頭枕在他的胸上,感受他胸膛的輕微起伏,默默地細數他的心跳,一顆心寧靜空明,再無疑慮憂懷。

宋知秋不敢亂動,不敢開言,生恐驚了這一刻絳雪的寧靜,只是盡量保持平穩地移動右手,悄悄地與絳雪的左手放在了一處。

兩個人的手都折了骨斷了腕,就是想要十指交握,也是不能,但只要能在一處,只要能感受到彼此,只要讓他身體的溫暖在二人之間流動,便再也無憾無怨。

風依舊冷,夜仍寒,兩個冰涼的身體貼在一處,卻自然而然地暖了起來。

這一刻,肌肉相貼,血脈相融,每一點呼吸心跳都相應和,于是,風寒料峭俱皆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事,漫天繁星,清冷明月,便也多了許多溫柔。

宋知秋忽然間想起三個多月前的月下江流,那一夜,他與她也不舍佳景,為著珍惜相伴的每一點時間,而徹夜坐在船頭,握著彼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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