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溫潤的指掌,滑過他的眉目,用觸覺重新熟悉他的血肉,這個簡單的動作,是她期盼了千年的宿願。
他轉過頭去,避開。
芙葉輕聲嘆息,而那聲嘆,讓他回了頭。
她靠上前去,以唇瓣輕貼著他的肌膚。
「請別轉開。」她低聲懇求著,緊閉上雙眼,貪戀他的氣息與體溫,重溫著曾做過無數次的舉動。
為了再見他一面,她在奈何橋畔苦等了那麼久。他還恨著她嗎?她好想問。
起先,她是想解釋。繼而,她是想詢問他是否還怪罪著她。如今,不論他記不記得都好,她只想說一聲抱歉。
奈何橋,不過三尺,為何妨在橋畔千年,她無論如何都跨不過?
是因為,他死前的那一眼,她始終牢記心中。
罪惡感如同巨石,這千年來都緊壓在胸口,疼得銷魂蝕骨,她不敢再奢求他的愛情。細細追究起來,她的罪過源於太深的愛戀,為了獨佔他,她盲目的躍入玄離所掘的萬丈深淵,那一念之差,竟害得兩人死於非命,牽連長慶殿中眾多人命。
那場錯誤,讓她付出了千年的悔恨做代價,也讓他在仇恨的汪洋里,浮沉了那麼久水波蕩漾,芙葉悠然一嘆,保入他寬闊的胸膛,無意間瞧見冉浮在水面上的燈籠,那燈骨玲瓏,以淚竹劈成,做成荷花的形狀。她端詳著,看不出糊在燈骨上的,是白色的花羅,抑或是其他的布料。
她伸出手,嘗試的輕觸水上浮燈,才一觸及燈骨,指尖就傳來刺痛。
「啊!」芙葉低呼一聲,指尖已經被灼出一片紅腫,在白暫的肌膚上,燙傷格外刺目。
「你在做什麼?難道不知道燈火會燙人嗎?」風行健粗暴的質問,握著她的手,將被燙傷的指尖浸入水池中。當她觸及燈火時,他的神智被擔憂所淹沒,理智如春江上的薄冰,陡然迸碎。
「我只想看看那是什麼布料一時出神了,沒有留意到燈火。」雖然被燙得發疼,芙葉的視線仍落在燈籠上,沒有察覺到他眼中,因為擔憂她而浮現的暴躁焦急。「那是什麼?非絹非絲,輕薄至極,這種布料我先前不曾見過。」她說道,想看個究竟。
風行健皺起眉頭,單手扯來一盞浮燈,在她面前將燈籠上的宣紙撕裂。這宣紙來自宣城,是上好的糊燈材料,但是她的關注卻不在紙料的珍稀,而是宣紙本身。
「你連紙都不知道?」他瞪現著她。
「紙?」芙葉輕放溫潤的唇,重復這陌生的名詞。在兩人生還的前世,她未曾見過這些東西。
「你先前難道不曾見過紙?」風行健的眉峰聚攏,緊盯著她如玉般的眉目,除卻懷疑,心中有更深的困惑。怎麼可能有人不知紙為何物?她的神態困惑茫然,看著宣紙的模樣格外專注,又不像是刻意佯裝。
她到底是從何處來的?竟會連紙都不知道。
「我生長的地方,尚未有紙;而這些日子來,我居住的地方,不需用到紙。」她淡淡一笑,想起冥府中無盡的歲月。她苦守於奈何橋畔的這段歲月,陽世起了多少變化?
在她等候著他的歲月里,時間冉冉流去了。
庭院深深,大廳中的喧鬧被拋在腦後,風行健抱著芙葉,往幽暗的院落里走去,經過亂石假山,來到專為他準備的院落。
幽暗的庭院中傳來隱約的嘆息,只有她听得見。是不是那些魂魄仍留在這兒,千年了都仍未散,非要看她把罪過價還?
是誰在那兒?是汀蘭,還是侏漠?
陰影搖晃,真有人影從幽暗處走來,看得仔細些,是風行健的隨從何毅。那一瞬間,她的視線迷茫,看得不真切,竟將何毅看成了侏漠。
何毅為兩人推開門,似乎早料到風行健會中途離席。「風爺,吃食已經備妥了。」他低聲說道,看了芙葉一眼,知道道女子再次影響了主人。「請風爺用餐,屬下告退。」他將門關上,不再打擾。風行健大步跨入屋內,將芙葉放置在椅上,順手要將衣衫褪去。
「請讓我來。」她制止他的舉止,起身走了過來,一雙含苞荷花似的手落在他的襟上,接起解衣的動作。
她的手勢先是遲疑,接著慢慢熟練,彷佛正在溫習著許久前慣有的姿態。時間隔得太久了,她的動作變得生疏,要細細的回憶,才能想起。
他身上穿著黑色勁裝,窄袖束腿,跟舊時狩獵時所穿的胡服意外神似。她解開衣扣,除下腰帶,為他褪去那身勁裝。一旁擺放著男子的衣飾,似乎是魏江命人準備的,她沒去動用,只拿了一枚竹梳,執起他因風而凌亂的一綹發,輕輕的梳理著。
千年光景彷佛都不存在,舊時天氣舊時衣。就連人,也是舊時的那個。
黑黌梳整後,她解下自己發上的石青色帶子,為他盤上,自個兒的發就隨意披散,如一絲絲幕,將她包里在內,那絲鍛般的黑發很長,幾乎就要拂地。
「你習慣為男人寬衣?」風行健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口氣因為心中浮現的不悅而嚴苛。他的目光變得嚴厲,冷冷注視著她。
芙葉抬眼望著他,露出沉靜的微笑。
「我只習慣為你寬衣。除了你之外,我不曾為其他男人解過衣衫。」她從他眼底眉梢所看見的,可是嫉妒?
他眼中的冷漠不變,將她的話當成胡言亂語。只是,在鄙夷她的謊言時,心中卻又撇不去冉冉浮現的那絲似曾相識。這根本是瘋狂的,倘若他真的讓她貼身的服侍過,由得她仔細的寬衣梳發,他怎麼可能會不記得?
隱隱約約的,她的一切在他心中都還有痕跡,像是一個曾烙得格外深刻的印子,卻又被他用力抹去,如今只殘餘模糊的影子——
她轉過身去,將角落的吃食全端上桌,再為他將酒溫熱。這些食物似乎都是讓何毅另外準備的,他只在屋內飲食,宴席上除了曾經以酒沾唇,此外不曾吃過任何東西。
謹慎是他的天性,與生俱來。
簡單的菜蔬盛在碟中,還有著兩盅酒。食物雖然不盡相同,但是舉止卻是類似的,溫酒與怖萊,都是女人會為男人所做的動作。放下銀筷後,她退到角落,靜靜坐著,不打擾他用餐。
角落里擺放著長睫荷花,是魏江為了投其所好,特別命人采擷的。其中一朵,蓮蓬已經成了形,稍稍輕踫,荷瓣輕輕落地,留下燦爛如焰的荷蕊顫動著。
魏江連她的衣裳都準備了,還附了一枚巧匠雕琢的折枝花玉鎖,以及各類珍貴飾品,看得出是盡全力想討好風行健。如此處心積慮,為的就是求他阻擋橫行的盜匪,救那些高官們」命。
「過來。」桌邊傳來沉聲喝令。
「我不需進食。」芙葉的手撫過折枝花玉鎖,輕聲回答,仍坐在角落。
風行健皴起濃眉,瞪視著低頭撫過衣衫的她。看她那專注的模樣,似乎對布料,以及上頭的繡花紋樣格外感興趣。她不進食,難道只靠飲水就能存活嗎?
「過來,我只是要你坐在這里。」他瞪視著她,粗暴的說道,過度用力的放下酒杯。
溫酒機開,空氣中添了酒的氣息。他早習慣獨飲獨食,如今竟在需索她的陪伴,非要時時刻刻都見到她在眼前,才能安心。
對她逐漸增添的熟悉感,讓他十分焦躁。她究竟是誰?為何總能輕易的影響他?他在心中反覆自問了無數次,仍找不出答案。
芙葉露出溫柔的笑容,拾起荷花,來到桌邊坐下。她徐緩的將蓬蓬撕開,以銀簪挑出蓮子,青翠的蓮子落了滿桌,她將蓮子放置人折枝花玉鎖里,仔細的封存,如同藏起一個久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