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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瀾池 第15頁

作者︰藍蓮花

我永遠記得他在寂寞山林飛掠的身姿,奪目劍光追擊著疾奔的玄狐,白虹黑箭,蒼茫積雪激蕩成煙。血光乍濺時,他倏忽止步,提起獵物,眉間浮起淡漠的憂傷。

那一瞬間我對他崇仰敬慕如同對待傳說中的山林之神。

我並不確知何時是我們的二次相逢。因為在他現身與我相見以前,他已暗中助我多次。再見他的驚喜無以復加,我本不善言辭,但那一晚我們長夜對飲,我告訴他別後經歷,我竟能滔滔不絕。

也許與他重逢,讓他看見我因他而改變的命運,早已是我多年暗藏的夙願。

多年不見他並未改變,一如既往地沉靜溫華,寂寞憂悒。我對他仍然敬慕有加,卻已倍感親近。這個詭譎江湖,眾人眼中,我是來歷不明橫空出世的一個異數,而造就我,知道我,只有他。

第三次相遇是在呼音山中。

那時我重傷,心死,一半的血流出體外,在身邊結為深色寒冰。

就在那時他出現。

即使看見我淪落至此,他的眼光依舊從容,只是當他俯身查看我傷勢時,我才看清他眼中憂色多添了一重。

他帶我逃出生天,帶我重返我出生的山嶺。

他和我同看那片葦湖中生生不息的野葦,仿如看見我們人生的枯榮。

某一個夜晚,清水長天,月色流離。

我難以入睡,起身到湖邊練功。收勢時回頭一望,看見他不知何時已出屋靜立,白袍低垂,如一段落地凝華的月光。

我望著他,心頭霎那翻轉,遠遠叫了一聲︰

「大哥!」

那是我第一次這樣叫他。他微微一動,隔著很遠,我依然感到他淡淡笑容。

停了片刻,他才說︰「方才練得不錯,只是個別幾處過于心急,再來一遍吧。」

我向著他的方向笑笑,從頭練起。

我心中溫暖,頓時開闊。

因為我知道從此以後,人世風霜江湖夜雨,都有他在。

從此以後,他是我師,我友,我長兄。

然而這于我至關重要的人此刻情形不容樂觀。

他本已退下的高燒重新反撲,今天夜里更陷入昏睡之中。現有傷藥看來已全不管用,我心急如焚,然而無計可施。

慕容湄向我打個手勢,示意我出洞去談。

「叔叔需要新的傷藥,」她說,「二哥曾告訴我一個藥方,也許有效。但是藥材挑選十分嚴格,我需和你同去。只怕留叔叔一人在此,無人照應。」

事已至此,我們並無他法,我下定決心。

「我們連夜出山,明日定能回來。」

她猶豫一陣,點點頭。

我們回到洞中,設下幾處機關,在火中填足木柴,防備野獸來犯。隨即離洞而去。

大雪初停,朔風未靜。沉沉天空黑如凝墨,唯一光亮來自四周重巒疊雪。

慕容湄輕功不弱,卻內力不足,又無行走山路的經驗,我一路提攜,行來尚不算慢。五更時我們到達鈴雨鎮,鎮中最大的藥鋪懷生堂當街矗立,燈火全無。

風聲忽停,四下死一般沉寂,似是邪祟將出,萬物屏息。我心中明白,但仍以匕首撬開店門。

慕容湄燃起火折,照見靠牆而立頂天立地的幾只藥櫃,上千抽格令人眼花繚亂。她吸一口氣,上前翻撿。

一只只抽屜滯澀咿啞地響起,每一聲仿佛都要裂寂靜而後快,慕容湄的手微微顫抖。黑暗仿佛有形,壓榨著她手上抖索脆弱的光焰,只待其略有退讓便要猛撲而上,噬滅這一點異己的光明。

我立于門邊,听見幾聲零落犬吠,一陣掃蕩街巷的長風。我冷冷一笑,握緊了腰間武器。

她大約花了兩盞茶時分選定稱好了藥材,抬起頭來松一口氣,低聲說︰「走吧。」

我拉住她手,緊緊一握,她立刻明白,全身一僵。

我另一只手提起一張椅子,用力向店門擲去。在听到破門聲以前,我已拉著她由後窗躍出。

後院亦有埋伏,霎那間火光大亮,一瞥之間只見有十余人已由藏身處涌出,上前夾攻。

為求從速月兌身,我下手毫不容情,鐵索橫帶,擊破兩人頭顱,回卷時又纏飛一人,遠遠拋出。

余人頓感震攝,怔仲不前,我趁機拉起慕容湄躍上房檐。

然而檐上亦有人相候,在我即將落下時刀風呼嘯直掃我雙腿,我在空中險險避讓,腳下落空,鐵索飛出,卷住檐上偷襲之人。

那人凝立相抗,我們借力斜蕩,遠遠落上另一處屋檐。手下驟松,那人收力不及乍失憑依,一頭栽下。

腳下屋檐千重,我們提氣疾奔。身後仍有人追來,一時難以撇下,令我暗自心焦。

慕容湄忽低聲說︰「讓我用暗器?」

我意外之喜,低聲答應,松開她手。她微微側轉,雙手連揚,大片湛然寒芒無聲浮起,襲向追兵。

身後悶哼連聲,已有數人中了暗器,余人略有遲疑,我拉起慕容湄躍下房檐,沒入曲折小巷,終于甩月兌了池家追兵。

到達呼音山口時天已放亮。一路疾行,慕容湄已幾乎力不能支,我放慢腳步,容她調勻氣息。

天空低沉,幾乎要迎頭壓下,東邊一帶隱隱白光,卻被厚雲所沒。眼前萬仞高峰夾一小徑,兩側深淵中亂石穿插,有如怪獸獠牙巨口。

勁風猛烈,席卷峰前積雪撲面而來。然而凜冽的不只是風雪,挾勢而來的細厲殺氣幾乎要逼住我的呼吸。

哨聲尖鳴,數十人一涌而出,霎那間結成劍陣,將我們團團圍起。

劍陣威力奇強,處處克制我的武功。除夕那晚在大陣中我已領教,此時沒有大哥相助更覺應付吃力。

激戰半個時辰,始終無路突圍,反而圍圈漸小,我們已成被困之勢。

我心中寒意漸起,鐵索偶然走空,帶落半空一截枯枝,枯枝飛入劍陣,一名劍手略一遲疑,舉劍招架,劍陣一時微亂。

我腦中靈光閃現,低聲向慕容湄說︰「放暗器!」

她心領神會,暗暗由懷中取出暗器,雙手連展,送出一片碧色薄雲。我回索兜住,輪轉送出,射向四周人群。

劍陣霎時大亂,眾人紛紛擊擋,然而他們圍圈而立,倉皇間誤被同伴擊傷者大有人在。激飛至半空的暗器也被我以鐵索卷回,再次送出。

我低聲道︰「再放!」

又一片薄雲浮起,我揮索彈出,這一次受傷者更眾,十之八九跌坐于地,一片申吟。

慕容湄輕輕一笑︰「行了,暗器上的麻藥會讓他們動彈不得。」

我拉起她躍過眾人,搶入山口。

忽然間,劍光如雪翻折而起,勢如疾電,直取我眉心。

我後翻避過,退出山口。

一個赭衣中年人一掠而出,數年前與我曾有一面之緣,是池家總管池落影。

方才未曾中暗器的四五人此刻也一同夾攻而上,我更不答話,上前再戰。頃刻間,收拾了那幾人,只剩池落影與我獨斗。

他的劍法凌厲飄忽,高出眾人甚多,我一時難以勝出。

激戰之中,眼前忽大放光明。想是濃雲驟裂,白日剎那噴薄。

池落影正面向東方,猝不及防,劍勢不由一滯。我趁此時機襲向他腰間破綻,他不得已奮身斜掠,我長索橫曳直追。

眼見他已避無可避,他忽于空中發劍,直刺慕容湄。

我一驚回索,將慕容湄斜斜帶開。但她衣襟已為劍氣所裂,被我帶開時,懷中掉出若干物事,飄向路邊深谷。

她大驚失色︰「叔叔的藥!」

我聞言掠過,只見一串藥包方自墜下山崖。

一時間我再無心旁騖,唯一心念是決不能失去大哥傷藥。俯身崖邊,長索出手,堪堪卷住藥包。

只听背後風聲颯然,慕容湄驚呼︰「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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