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歲的她一心崇拜、喜歡的牧磊表哥呵!
不知何時他已經跳下樹來,將滿衣服兜住的紅李子全往她懷里塞,她吃力卻開心的抱住那堆李子,上面有著濃郁的成熟果實香氣,以及牧磊表哥的溫暖。
「別吃太多,小心肚子疼。」程牧磊揉揉她的短發,不忘叮嚀嘴饞的她。
「嗯!」雪薔咧著小嘴,用力的點了下腦袋瓜。
只要是牧磊表哥的話,她都听!
嘴里咬著柔軟多汁的李子,邊看著他燦爛的笑臉,她已經暗自下了決定——她要喜歡牧磊表哥一輩子!
只不過才隔了一年,人事卻已全非!
牧磊表哥不再對她微笑,有她在的地方他絕不靠近,只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用一雙含恨的眼看她。
程牧磊對她的恨她是知道的,只是在老天爺的捉弄之下,每個人卻無辜得讓她狠不起心腸去怪罪誰。
雪薔滿心惆悵的輕步往果園的深處走,赫然發現還有一株還余留著些許殘花的晚熟李樹,她一手輕撫著粗糙不平的樹干,不禁出神。
「走開!」
毫無預警的,一聲巨吼伴隨一個強大的拉力,將雪薔往後推倒在地。
「好痛……」
雪薔狼狽的跌坐在地,轉頭一看,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鐵青臉孔。
委屈的淚水灼得她雙眼刺痛,激憤的情緒在心底鼓噪、翻騰,她撐起灼痛的雙掌爬起來,使盡此生最大的力氣喊道︰「你恨我、恨得連我踫你的樹你都無法忍受嗎?我當年只是個生了病的孩子,你卻要將命運造成的錯歸咎在我身上,這樣是否公平?難道經過這十四年,你的恨絲毫沒有減少嗎?我回來是為了在我五歲前,曾經親切和善對待我的牧磊表哥跟曉貞舅媽,而不是回來繼續背負這不屬于我的罪!」她終于一口氣喊出這番隱藏在心底十四年的話。
「公平?你這個天之驕女在肇下大禍後竟揮揮手一走了之,如今卻頂著天使的光圈,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態回來跟我討論公不公平的問題!」程牧磊冷峻的臉孔驀然升起怒氣。「當如萍一個人冷冰冰的躺在池塘里的時候你是否想過公平?當我母親心碎悲慟的在暗夜里哭泣的時候,你是否也想過上天究竟有沒有給她公平?」他一反平日的冷漠寡言,熾怒的狂吼道。
「我不是故意生病的,你不能歸咎于我!」或許這些不幸是因她而起,但是她又何嘗願意這個悲劇的發生呢?
「你以為一句不是故意就能彌補如萍早逝的生命、我母親的傷痛與心碎、還有我對你的恨嗎?」他惡狠狠的瞪著她。
「我走!帶著你對我的恨走得遠遠的!」雪薔捂著即將出口的啜泣,支離破碎的低喊著。
青白的神色在程牧磊臉上交替著,他定定的看著她許久,才毅然轉身邁著大步離開。
一直到那清晰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听不見了,雪薔才哀戚的將臉埋進膝間,痛徹心扉的哭出聲來。
直到哭累了,雪薔才吸著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來,準備回去收拾行李離開這里,臨去前,她忍不住又回頭瞥了眼那棵李樹。
然而,在淚眼模糊中,樹干上盤著的一條綠色的長蛇卻教她怔住了。
她急忙擦干眼淚,再次定楮細看,這一看卻差點嚇壞了她,樹干上盤據的竟然是一條蛇。
原來程牧磊推開她是為了救她!
當下,雪薔立刻感到懊悔不已,都怪她太沖動,事情沒有弄清楚就亂發了一頓脾氣,還說出那番傷人的話來。
回想起程牧磊臨去前的臉色,她知道他一定氣壞了,好意被曲解的憤怒她能夠體會。
她一定得向他道歉!
她急忙朝程牧磊方才離去的方向追去,果然在果園旁的辦公室里找到他。
「牧磊。」雪薔在他桌邊停住腳步,遲疑的喚了聲。
他的身體驀然頓了一下,卻頭也不抬的繼續手上的工作。
「牧磊,我很抱歉,我以為……」雪薔羞慚得不知如何表達歉意。
然而程牧磊卻像是沒有听見一般,仍自顧自的忙著,任她尷尬的呆立原地。
「是我誤會你了,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但是求你不要不說話。」雪薔低聲下氣的哀求道。
「牧磊——」他可以罵她、怪她,但她實在受不了他這種冷冰冰的態度。
「滾開!」
「我知道你剛剛是一時心急怕我被蛇咬到,才會把我拉開,我很抱歉誤會了你,還說出那番亂七八糟的話來,我是誠心想來道歉的。」雪薔咽下酸楚,懇切的說道。
「向一個恨你入骨的人道歉有何意義嗎?」程牧磊冷冷瞥她一眼。「更何況我拉你一把,只是不希望有人死在我的果園里罷了,如果是在果園以外的地方,我不會有那閑工夫為你黎雪薔浪費力氣。」
他的話無情的抽光了雪薔所有的力氣,只剩心口的痛楚,朝四肢百骸無盡的蔓延。
即使早就知道程牧磊厭惡她,如今听到他親口說出來,她的心還是忍不住泛疼。
她早該知道,她的道歉他絕不會希罕!
她木然的移動腳步轉身朝果園外走去。
曉貞舅媽就快醒了,她得快點回去、她得快點回去……她刻意忽略心口的痛楚,拼命強迫自己這樣想。
一路上,頰上的淚冷了,又馬上被一道滾燙的熱淚所取代。
殊不知身後有一雙陰郁難懂的眸子正凝望著她飄然遠去的背影。
☆☆☆
哭了一整夜,當清晨破曉的第一聲雞啼響起之際,雪薔終究還是打消了回台北的念頭。
泵且不論與程牧磊之間的爭執與不快,目前徐曉貞還需要人照顧,她無法自私的就此一走了之。
包何況,倔強的天性也不容許她輕易認輸!
雪薔決心遺忘昨天那段不愉快,她知道要能在程家好好待下去的方法,就是跟程牧磊保持距離,扮演好一個沒有聲音的角色。
接下來的日子,她安靜沉默,盡責的照顧徐曉貞,做好自己該做的工作。
她用心設計營養的菜單,知道徐曉貞挑食、食量小,還特地以少量多餐的方式督促她一天五次的進食。
每天早晚,她會帶著徐曉貞外出散步呼吸新鮮空氣,舒展她長期郁結的心胸,希望她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迅速的恢復健康與豐腴。
眼看著徐曉貞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雪薔雖欣慰,心底卻一點也不快樂。
程牧磊的存在總是一再刺痛她早已傷痕累累的心扉,並提醒著她,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只是一種不受歡迎的入侵。
錯身而過是他倆交集的底限,他不對她說一句話,也不會正眼瞧她一眼。
在程家她徹徹底底成了一個隱形人!
白天,果園是他的王國,晚上,房間則是他的天地,全是她無法介入的世界,他徹底的將她摒除在外,就像是月亮與太陽,誰想接近誰都是夢想。
經過這十幾年來,她以為自己不會在乎他的冷漠與敵意,然而心口一天比一天加劇的痛楚卻提醒她——她在欺騙自己。
事實上,她還是一心渴望他的友好,期盼他的一句話、一個微笑,哪怕是短暫得讓她不及捕捉。
而後山坡上曾與曉貞舅媽有過的約定,也成了遙遙無兌現之日。
那片耀眼金黃的夢想,早已被絕望壓進心底深處,她知道自己該做的是照顧好曉貞舅媽,而不是試圖去尋回往日無法回復的記憶。
話雖如此,然而夜夜縈回在她夢中的依然是那片燦爛的金針花海,以及兒時在花間奔跑的歡樂笑聲。
每當早上她帶著曉貞舅媽外出散步時,目光總不自覺去凝望那片依舊光禿的山坡,而後惆悵低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