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冠禮讓電動窗簾降下,定定神情,回答老人的問話︰「我有其他事要辦。」他的妻子失蹤了,他哪還管兄弟手足結不結婚!現在他只想知道妻子究竟在哪兒!「您如果沒有其他事,冠禮就不打擾曾祖父興致了——」他欲退離。
老人完成最後一筆,點亮活靈活現的龍目,道︰「你該回海島的,祭冠禮——」他放下衣袖,雙掌剪在腰後,紅光滿面,昂首沉吟地盯著這名向來穩重自信的長曾孫。
祭冠禮面對著老人,瞳眸深黯。「您的意思,冠禮了解。如果要我舉行‘立名’,也得讓我先辦完事再說。」他明顯在應付。
老人笑了一聲。「你是我的長曾孫,從來沒讓我失望過,該辦的事也辦得完美;就是感情的事,不讓長輩過問是嗎?」身為祭氏大家長,老人絕對了解每一名晚輩的個性,他這個從無緋聞、風流事跡的長曾孫,並非不談情說愛,而是他在這方面特別低調。
「祭家神秘的‘命定’傳說,冥冥中,支配了子子孫孫的婚姻愛情,能說我不讓長輩過問嗎?」祭冠禮直視老人的眼,語調坦率。在找尋終生伴侶的過程,祭家人一旦遇見命中真正相屬的另一半,就會有一連串神跡似的現象發生,諸如時胸口會浮現龍形紅痕、他們的傳家項鏈被那個特定對方踫觸時,鏈頭的寶石會發亮,稱為「開光」……這些無可解釋的神秘現象,如同姻緣宿命,就是祭家人所流傳的「命定」。
「曾祖父,我得告訴你——是家族傳說的應驗也好、是先祖天意也罷,」祭冠禮雙眸灼亮堅定,清晰的嗓音像在宣誓。「則雲是我不挑不選這輩子認定的妻子,她如果不想被祭家那套繁繁雜雜的規矩、儀式打擾,我不會強迫她回海島,她想一輩子在台灣過平凡的生活、簡單的日子,我會陪到底。」
老人眯細雙眼,模模下頦的胡須。「這就是你的堅持?」沉聲沉調地問。
「是。」祭冠禮語氣不偏不倚。
「我總能見一下我那長曾孫媳吧?」老人眼尾閃了閃。「她如果不願來飯店,我這曾祖父倒可以走一趟——」
「我不相信您不知道!」祭冠禮突然發起怒來。老人今天的抽探太不對時機,何況老人像精一樣,把所有祭家晚輩捻在指尖玩,怎會不知道則雲失蹤?想必,只是要看他這「感情不被過問」的長曾孫的笑話!「您繼續您的雅興,冠禮不奉陪!」瞥一眼桌上的畫,他轉身往外走。
「你那個兒子,我的長玄孫——」老人像是從丹田發出聲,嗓音又長又有力,彷佛武俠小說中的什麼派什麼門高人。
祭冠禮急行的腳步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煞住。
老人刻意拉高語調。「那個胖小子——我給他取名叫祭俊。」
祭冠禮的背影很僵,隱隱在發抖,像是有什麼無形物在輻射。
老人揚高粗白的雙眉,悠悠地晃回桌前,拿筆在畫上題字。「這字畫記得叫人裱背,是我這高祖父給祭俊的彌月賀禮。」
祭冠禮猛地轉身,大步走回書桌前,一把抓起老人的字畫。「我一點都不喜歡您取的這個名字!」冷冷迸出嗓音,捏著字畫,轉身便走。
「小子!題字還沒干,別印上自己的掌紋——」
砰——一聲足以震破玻璃的巨響,回應了老人的交代。
第九章
祭家海島形似巨龍盤踞海面,周圍廣袤的大洋沒邊沒際,色澤蒼翠,海天相互輝映,多層次的藍光鄰鄰閃閃,透澈得發亮,波浪被風剖開,海上沒有嘈雜的海鳥。所有的鳥兒全飛往島上高原,旋繞著神廟式雄偉壯麗的建築——
祭氏主宅矗立在高地草原中央。多少年來,主宅的那片大草原,不曾枯黃,祭家卓然傲世的子孫們在此奔跑嬉戲。听說他們的始祖是乘龍降臨這座島的天神,他們是高貴驕傲的神秘華族。
那個男孩出生時,就是平輩之首。祭氏家族的族長把他高舉在天,以古老的語言祝禱他的誕辰,終年香煙裊裊的家譜室里,他的名字被寫在黑亮的碑牆上,是金色的,象征富貴吉祥,貼蓋紅絲布代表生之喜悅。這個尊貴的小生命從此茁壯成長,領導手足們奔馳在浩大草原上,體魄一天天健實剽悍,性格無比堅毅,他是個天生的王者,誰也抵擋不了他的魅力,阻止不了他的侵入,他是桀驚不馴的祭家男兒,自信驕傲又熱情,嚴峻沉穩又瘋狂。
「冠禮……」賀則雲睜開眼,窗外一片陽光反射的亮綠色薄膜飄浮在半空,現在是高原的正午吧——
她剛剛又作夢了!這陣子祭家似乎剛忙過一場什麼大事,時常可以感覺到房外有人在走動,幾天前的晚上,甚至听得見莊嚴的喃喃聲,彷佛是什麼梵音,或者那只是高原某處的松濤聲。見過祭祆兒沒幾天後,他們給她換了房間,用一張帶輪子的華麗沙發床,推著正坐月子的她,進到這一間大套房。臥房與起居室透過拱門相連,一樣豪華的寢具、雕龍的梁柱、落地門外的大露台、向下延伸的長階……與上一間的格局並無不同,只是這間居室多了她熟悉的氣息——他們說這兒是祭冠禮的房間。他每天早上起床會打開落地門,迎著朝陽跑下露台的長梯,奔過露珠初凝的綠茵茵草原,跳進湖里晨泳;偶爾他會駕著直升機,飛到龍鱗湖劃船,在那平和的湖面,欣賞晨景。他精通很多事,受人愛戴,但最喜歡獨處,一個人站在山巔听風,看著夕光披滿整座海島。他是令這個家族驕傲的長子、長孫、長曾孫,是手足敬佩的兄長,下人稱頌的主子,他像個最完美的典範,從沒讓人失望過……
這幾日,賀則雲听了許多關于這個家族的事,祭祆兒給她講述祭冠禮的生活事跡。一入睡,她便夢見他。房里沒有任何聲音,她卻彷佛听見了他。
「夫人——」恭敬的稱謂總教她皺眉頭。
賀則雲將臉埋進枕畔,不作應答。訓練嚴謹的祭家僕佣,步履無聲地移到床邊。「您醒了嗎?夫人——」柔軟的探問是怕吵到她。
賀則雲微微一動,僕佣隨即扶著她坐起,將水貂皮靠枕墊在她頸背。
「您該用餐了……」
「可不可以不要管我。」她垂首打斷僕佣,細語聲像是空谷泉流,幽情纏綿卻清冷。一個小時前,她才吃過一盅藥膳,小睡片刻,又要用餐,她無法習慣這種生活。「我吃不下——」她搖搖頭,閉起眼楮。
「夫人……」僕佣是個年輕的女孩,清秀的臉龐浮現一抹為難神情。「可是您才生產完……」
「嗯——好香的味道,」沒人注意到祭祆兒何時出現在露台,並推開落地門進來。「嫂嫂吃的東西跟我們不一樣,對不對?」她直直朝圓桌走去,好奇地掀開保溫食籃。
「祆兒小姐!您把門這麼推開,風會灌進來!」僕佣緊張地朝敞開的露台落地門跑去。
淡淡的海洋氣味夾帶植物清新味兒撲面而來,雖然冷冽卻也令人感到舒暢,有種難以言喻的自由——
這就是高原之風嗎?
「夫人不能吹到風的……」僕佣迅即盡責地掩實落地門,並上了鎖,以防又有不速之客由此進入。
賀則雲的深呼吸只做了一半,那涼爽的氣流硬生生被阻斷。
「你關那麼密干麼?」祭祆兒縴指拿了塊麻油腰花,走向僕佣。「你想悶壞嫂嫂呀!」
「祆兒小姐,坐月子最怕吹到風的——」僕佣解釋道︰「會有很多後遺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