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死亡這種事,不該是孩子應該承擔的,龍老師想。然而,死亡這種事,似乎又是孩子所必須認識的。
看著這名眼中藏著固執的小女孩,龍老師有點舍不得讓她知道官梓言請假的原因。
那男孩晚一個月進她的班,天生與人疏離的個性使然,使他跟同學不親近。
他在班上的一切,其實她都看在眼底;但那份人與人之間的生疏想要打破,只能靠自己,不能由別人才做,特別是,在孩子與孩子之間。
將這女孩轉進班上時,她並沒有預料到,她會成為打破男孩心防的唯一機會,但是她真的做到了。雖然她不明白女孩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但她知道,為了突破男孩的心防,女孩幾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男孩身上;為此,女孩不再逃課。
也許有人會以為,女孩不再逃課是因為她管教嚴格的緣故,但她看得非常清楚,女孩只是將她的注意力轉移到其它方向,不再試圖抵抗課堂中的無聊。
她看過她申請提早入學時的測驗成績。
女孩很聰明。聰明的孩子總是無法好好坐在教室單純地上課。
她現在還了解了,女孩不但聰明,而且還非常敏感。
她想女孩下意識中早已猜到男孩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不敢證實;但關切男孩的心意勝過一切,因此還是硬著頭皮追問答案。
為這一份心意,她伸手模模女孩的頭,柔聲問︰「待會兒要不要跟龍老師一起去官梓言家里一趟?」
方心語眼楮大瞪。「他生病了嗎?」
「嗯,他生病了。」龍老師眼神憐惜地說。
那男孩生了一種叫做「傷心」的病,沒有人可以治療他,只有時間可以淡化他的傷痛。
***獨家制作***bbs.***
小鎮中央的白色大宅里處處彌漫著憂傷的氣氛。
廚娘福嫂、園丁老王和三兩位長年在大宅中工作的佣人正躲在廚房里,試圖遠離籠罩著大宅的那份凝重氣氛。
埃嫂忙著準備伙食的同時,抽空問老王︰「看到小少爺沒有?」
「先前看到時,還躲在花園里,不肯出來。」老王說。
埃嫂又問︰「老爺有吃飯嗎?」
一名照顧老人的女佣阿霞道︰「一口也沒吃,菜都涼了。」
埃嫂嘆了口氣。「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會受不了的。」
女佣阿霞搖搖頭。「小少爺真可憐,太太還這麼年輕說……」
老王說︰「其實老爺心里也不好過,畢竟血濃于水啊……」
門鈴響的時候,大家都跳了起來。阿霞急急去開門,門外,是來吊唁的客人,如同這幾日在這宅子中進進出出的人一樣,只不同的是,女老師身邊多了一名小女孩。
她見過這名小客人,知道女孩是小少爺的同學。
而且小鎮很小,在鎮上,每個人都知道誰是誰,甚至包括每個人家里發生的大小事件。因此,盡避官家很低調,但三天來,已經來過了很多听說官家小姐過世而前來吊唁的鎮民。
「龍老師,請跟我來。」女佣阿霞領著來客前往設置在大廳里的靈堂。
由于太太受洗過,因此由鎮上唯一的教會接手了葬禮的事宜,宅里的佣人就負責招待客人和各種準備的工作。
闢家幾個表親戚都回來了,但官老爺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而小少爺也鎮日躲藏在花園里,招待鎮民的事,只好由他們幾個來負責。
尚未走到靈堂之前,龍老師停下腳步,問心語︰「妳要跟老師一起進去看看官梓言的媽媽,還是先去找梓言?」她不確定方心語對死亡的了解有多少,但讓孩子如此靠近死亡,總不是件好事。
「官梓言他不在里面嗎?」站在玄關前,女孩四處張望。
阿霞回過身來,回答了這個問題。「小少爺不在里面。」她輕聲在龍老師耳邊道︰「這幾天,他一直待在外頭的花園里,連到了晚上都不肯進屋里來。」
雖然阿霞說得很小聲,但心語還是听到了。
龍老師從來沒見過任何孩子的臉上有著那樣善解人意的表情,直到此刻——
只見心語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道︰
「龍老師,妳先進去看梓言媽媽好了,我想先去做一件事。」
龍老師忍不住蹲子,將女孩小小的身子擁進懷里。「去吧,盡妳的力量去做。」
女孩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而後轉身走向通往花園的走道。
白色大宅的花園很大。
里頭迷失了一個小男孩。
她沒有把握能夠找到他,也沒有把握能夠還給他確切的方向。
但她會盡力去做,只因——他們是朋友。
朋友必須一起承擔悲傷。
她答應過的。
***獨家制作***bbs.***
她在官詠蘭生前最喜歡的黃昏玫瑰花園里找到他。
黃昏玫瑰,顧名思義,是一種只在黃昏時開花的玫瑰;花時很短,是一種特殊的品種,跟一般在白天開花的玫瑰不一樣。
「你在這里做什麼啊?」她出聲問。
找到他時,他正坐在花叢前,兩眼一瞬也不瞬地、十分專注的看著玫瑰薩蓓蕾。
听到聲音,男孩並沒有轉過頭,只是將手指放在唇上,「噓」地一聲,暗示女孩保持安靜。
女孩只好悄悄來到他身邊,挨著他坐在修剪整齊的草皮上。
良久,她悄聲問︰「你在看什麼?」
「噓。」男孩只是要求安靜。
沒辦法,只好又靜靜地陪他坐了好一會兒,試著從他專注的眼神和凌亂的外表上,自行發現,找尋答案。
然而等了半天,她仍然猜不出他究竟在做什麼。
她只看見,他的衣服有些髒,不像從前那個總是干干淨淨的男孩。
她還看見,他瘦了,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以前他雖然比同齡的男生瘦弱,但至少很健康,但此刻,他瘦到臉都尖了,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樣,瞅得人心里發麻。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找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這就是答案嗎?
「這朵花看起來快要開了耶。」她說.
「嗯。」
有反應。她再瞅他一眼。「這是黃昏玫瑰吧?」之前來他家時,梓言媽媽曾跟她介紹過這玫瑰的品種。
「嗯,我媽最喜歡這種玫瑰。」
「喔。」
「可是這種花要照到夕陽才會開,要怎麼做才能在還含著露水的時候就讓玫瑰開花呢?」
黃昏的夕陽和早晨的露水?「你在開玩笑嗎?黃昏玫瑰不都是在傍晚開花的嗎?」
「我沒有在開玩笑!」男孩轉過頭來,突然有點生氣的說︰「我媽媽在等我摘玫瑰去給她,等我摘到一朵上面有露水的黃昏玫瑰給她之後,她就會好起來了。」
當下,她明白了。官梓言還不肯相信媽媽已經上天堂了。
其實,她也有點不敢相信。最後一次見到梓言媽媽時,她還幫她梳辮子呢,精神看起來很不錯的……
她一直希望小鎮上的傳言只是謠傳。
听說官梓言已經沒有爸爸,如果再沒有了媽媽,那他豈不是很可憐嗎?
如果今天換作是她沒有了大爹和小媽,她一定也會很可憐。
想著想著,女孩不禁哭了。
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滑下臉頰,掉在身邊的玫瑰花蕾上,乍看之下,就像早晨的露珠凝在花苞上。
「妳哭什麼?」男孩被女孩突來的眼淚所驚嚇。又沒人死,她干嘛哭?
女孩眼淚愈掉愈凶。她伸出雙臂圈抱住男孩,哽咽道︰「官梓言,我跟你說,你不要難過,你永遠都不會再寂寞的,因為你有我。」
男孩掙扎著。「妳在說什麼啦!」他不知道、不明白。或許下意識里,也不想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