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關昭沒空沒心思耗在這兒陪小孩,想草草打個招呼就快快走人,敷衍地抱一下春夏,隨口稱贊說︰
〔小春夏很可愛又喜歡玩水,像條小美人魚。〕
〔才不像呢!〕春夏一點都不領情,〔美人魚笨死了!我才不要像她!〕
鄭關昭原就是隨口敷衍,也不管她的反應,應酬完畢就忙不迭離開。春夏覺得沒意思,遠遠見她母親往屋子里走去,也跟著過去。連秋風以為女兒還在生氣他沒帶她去兒童樂園,心想回家再哄哄她,便隨她去,和鄭旭陽自顧聊起來。???
顏冬玉一直走到梳妝室,見女兒跟進來,詫異笑說︰〔你怎麼跟來了?爸爸呢?〕
春夏立刻嘟起嘴,〔爸爸最差勁了!〕〔你還在為這個生氣啊?〕顏冬玉搖搖頭,對著鏡子補妝。〔罰爸爸下星期天帶我們去兒童樂園,這樣總成了吧?〕
〔萬歲!〕春夏歡呼起來,〔媽媽最好了!〕
小表頭就是會甜言蜜語。盡避如此,听起來還是很受用。
春夏雙手趴在梳妝台上,仰著小臉望著她媽媽對鏡子補口紅,看得痴了,說︰
〔媽,你好漂亮。〕
顏冬玉笑一下。
〔真的!比鄭阿姨還要漂亮,比其它所有人都漂亮。〕說得十分得得意,〔我以後也要像媽媽這麼漂亮,比所有的人都漂亮。〕
顏冬玉呵呵輕笑起來〔小美人魚也很漂亮啊,你為什麼就不喜歡了?〕
〔不,她太笨了,我不喜歡。〕才九歲,春夏無法很具體的說出一番道理,解釋為什麼。但她心里隱約、十分地不贊同美人魚處理感情的-或者說,處理事情的態度。她覺得小美人魚先是為了人類王子,否定自己,拋掉自我的尾巴,忍受痛苦而接近王子是不對的;而後冀求王子愛她不得,又為了王子犧牲自己而變成泡沫,更是大錯。
年紀太小,她說不出所以然,但她就是不覺得小美人魚像她媽媽以為的那麼偉大。她覺得小美人魚從頭到尾根本就是一廂情願,而且畏縮自卑又懦弱,不敢爭取自己想要的,甚至笨得沒有解決事情的能力。
她覺得還是那個巫婆好,聰明,不做虧本的生意,給了什麼寶貴的東西,就要同樣的回報。那個公主也不賴,昧著良心當王子的恩人也不害躁,而且什麼也沒做,卻白白得一個情郎,對她又愛又感激。這生意實在太劃算了。
心里這樣模糊籠統的概念,因為年紀太小,成不了具體的思想語言,只除一句〔小美人魚太笨了〕。顏冬玉當然不曉得春夏這些心思,漫不經心說︰
〔妳真不浪漫,春夏。當初媽媽的媽媽跟我說小美人魚的故事時,我哭得好傷心,覺得小美人魚好偉大好可憐!〕
顏冬玉邊說邊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拉拉襟頭,扯扯衣襬。飽滿高聳的胸部側面望去呈著完美的弧線,腰肢細得似乎一擰就會纏絞起來。她滿意地朝鏡子笑一下,雙手擺放在胸前和腰上,對鏡頭擺姿勢似,很有一點顧影自憐的味道。
春夏看呆了。覺得自己的媽媽真是漂亮。
驀然,顏冬玉身子一僵,手擱在右胸脯上不動,臉上原有的淺笑凝在嘴角。〔怎麼了?媽。〕春夏看出不對。
顏冬玉不答,雙手全擱在右胸上不斷的按捏撫壓,臉色像灰鉛一樣沉。
〔春夏,〕她無力地垂坐下來。〔去找爸爸,說我們要回家了。〕
那聲音充滿說不出的無力感,像內里有什麼東西壞掉了。春夏沒來由不安起來,疑惑地看著自己美麗漂亮的母親,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之間頹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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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趟兒童樂園之旅,到最後春夏一直沒能去成。
顏冬玉右胸里發現的硬塊,化驗結果是惡性組織。病情惡化得很快,手術後不久又復發,半年不到,好好一個美人被折磨成髏骨殘骸。
春夏跟著父親到醫院探望母親,簡直不敢相信躺在病床上那個如死人一樣簡直雌雄難辨的人會是她引以為傲,美麗漂亮的媽媽。她太震驚了,又覺得害怕哀傷,想哭又不敢哭,大眼巴嗒巴嗒地望著那骷髏洞似的眼楮。
〔春夏,來……讓媽媽看看……〕看見女兒,顏冬玉掙扎著勉強想坐起來。
連秋風連忙過去扶起妻子。妻子病了,他也憔悴,胡渣滿臉,兩眼塌陷無神,一副落魄潦倒,往日風流的神氣全然不見。
〔你怎麼……〕顏冬玉心痛起來,握住丈夫的手。心愛的男人怎麼變成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她吸口氣,聞到一絲酒味,又怔痛起來。〔秋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女兒還要靠你……〕一
口氣幾乎提不上來。
〔我曉得。你別擔心我們。〕連秋風急忙安撫妻子。
〔媽媽……〕春夏囁嚅不安。她從來不知道,人病了,竟連講話也那麼費力氣。她母親每講一句話都好象要斷氣般,看得她心驚膽跳。
〔春夏,〕顏冬玉握著女兒的小手,試圖微笑,〔妳乖不乖?有沒有听爸爸的話?〕
〔嗯。〕春夏用力點頭,〔春夏很听話。媽,你要快好起來,快點回家。〕
實在說,這半年連秋風為了妻子的病簡直顧不到女兒。白天上班,下了班就往醫院跑。顏冬玉一病不起,讓他深受打擊,白天一副好好的模樣,卻是每天借酒澆愁,醉了就哭,大男人無助得跟小孩一樣。春夏簡直放牛吃草,自個兒張羅吃張羅穿,邋遢得一塌糊涂;可也沒有神奇的一夕之間長大,只是心里多了一些不明不白的什麼,隱隱覺得過去習以為常的,有什麼是回不來了。
〔春夏听話乖乖,媽媽很快就會回家陪春夏了。〕听妻子有氣無力的哄春夏,連秋風眼楮紅起來,不敢伸手去拭淚,怕妻子瞧見,連忙往外走,正巧撞上鄭旭陽打外頭進來。
〔學長?!〕看見連秋風那憔悴落魄的模樣,鄭旭陽一時楞住。
他很快回神,把帶來的水果和鮮花放在矮櫃上。說︰
〔今天有沒有覺得舒服一點?〕他有空便來探病,顏冬玉的病情他十分了解,對她的情況也有預期,是以見到她枯槁的模樣並不驚訝,神色仍然如常。
但轉眼望見春夏那一副小乞丐似的邋遢樣子,他不禁暗暗皺眉。
美人與公主的道理相同,都是富裕的環境和養尊處優才能培養出來的。氣質一旦生成,就很難改變洗褪,成為外表皮貌的一部份。
這小春夏再這麼邋遢下去,就怕那些劣質的東西全跑進她的骨子里,壞了她內里質美的胎胚。
〔還好。謝謝你來。其實你忙,實在不必常來探望,醫院這種地方,不是什麼有趣的場所。〕
〔別這麼見外。我跟學長就像兄弟一樣,來探望嫂子是應該的。〕
顏冬玉領情的微笑一下。病了這大半年,和鄭旭陽光是打照面也看熟了,對他不再生份。她拍拍女兒說︰
〔春夏,快叫鄭叔叔。〕
〔鄭叔叔。〕春夏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春夏乖。還記不記得叔叔?〕鄭旭陽很為這個小孩心疼。
〔記得。〕其實春夏一點都不記得。
鄭旭陽伸手要抱春夏,春夏躲避不依,纏著顏冬玉。顏冬玉對鄭旭陽露個歉然表情,說︰
〔小孩子就是粘媽媽。〕低頭柔聲說︰〔春夏,乖,鄭叔叔最疼你了,讓鄭叔叔帶你去吃東西好不好?〕
〔不好。〕春夏不肯。
〔這孩子真是!〕顏冬玉抬起頭,望向站在一旁像木頭人一樣的連秋風,說︰〔天氣這麼好,秋風,你陪旭陽到外頭走走吧,別老是悶在病房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