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一下,然後說︰「不知道。」
然後王淨說︰「我也不知道。」
知道才怪吧。
我想起還在海島時听過的一句廣告詞︰女性主義就是敗在衣服和愛情兩件事上。
何止是女性主義。褻瀆一點,女人都是愛情的附庸。
我母親大人說的,美麗的女子比較容易過活。我想,不是因為她美麗,而是因為她遇到了一個浪漫而專一的男人。
到頭來,女人的幸福還是維系在男人身上,還是得以色事人,以男人的愛來堆徹她幸福的城堡。
我不知道我這樣的推論正不正確。不過,我想,女人的幸福其實不在男人的愛,而在男人的專。
情專必深。情深卻不一定專。
我笑起來。為自己的好頭腦、邏輯觀念這樣清楚。
但就像找不到一首完美的協奏曲一樣,這個地球也找不到會對情情愛愛專心一致的男人。
他們說這是因為受荷爾蒙影響的緣故。
想著我又想笑了。
我想,還是人性的緣故。是性格,是擔當,是承諾的深度。
第七章
女人的眼淚,果然算得上是一項武器。舒馬茲楊雖然不會沒事沖著我笑,但不親切的態度已經從「很」度的極數隨為常度的極數。
如果他能繼續保持這種「人性」的態度,我想我倒不介意伏在他胸膛上多哭幾次。不過,「眼淚」這種非常性的武器其實不能多用,只有在非常時候才能使用也才能發揮作用。
不管怎樣,這就好像破冰時刻,柏林的低溫感覺起來不再那麼寒颼颼。
現在舒馬茲楊要我改彈漢農的練習曲,曲調不美不說,彈得又教人手指發痛。但我就像時鐘嘀答嘀答,把節拍抓得一精二準。
舒馬茲楊沒浪費口舌稱贊,我自己也不覺得得意。以前我彈的音樂,就像潑墨;現在的音符,卻像精鐘表機械,一板一眼,精良十準。
不過,除了練習曲,舒馬茲楊也允許我彈一些技巧難度較低的樂曲。底盤功夫不穩,招式學得再多再精準,也只會流于花稍。舒馬茲楊這樣「磨」我,我也不能說什麼了。
多年前我看過舒馬茲楊的演奏實況錄影。舒馬茲楊的音樂干淨清歷,不拖泥帶水。技巧當然是好的,火候十足,但絕不是精鐘機械那樣一滴一跳。他的音樂像古中國的詩,聲韻齊動,卻又不拘泥于平仄,時有破格;在謹守格律的躍動下,充滿飛揚的詩意。
就是那種在日耳曼民族一板一眼的精確技巧中,蘊含的古中國流動飛揚,甚至哀美綿纏的詩意,使得他一手遮蔽了歐陸、甚至世界樂壇的半邊天。
我不是說,屬于古中國的一切一定都是好的。但漢文字,字字有它自己獨特的境界意涵,詩詞所顯的意境絕對是獨步的。我讀英詩,即使浪漫如雪萊之流,也抵不過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哀美。什麼情什麼愛都沒說,但那濃濃的情感滿滿從字里行間流瀉出來。舒馬茲楊的音樂帶著如此的詩意,使得他的音樂也是獨步的。
只是,那都過去了。他要我彈漢濃,不允許我把鋼琴彈得像一幅潑墨。
上完課,我忍不住。「我還要彈練習曲彈到什麼時候?」
他藐我一眼。「還早。等你把漢濃的彈熟了再說。」
「我覺得我已經掌握得很好——」
「你‘覺得’沒有用,我‘覺得’才算數。」一句話就駁回了我。
我總覺得,他對我有偏見,束縛特多。
「舒馬茲楊先生,」我又不知死活,「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本來就不是親切的人,但你似乎對我特別有偏見。你不喜歡東方人?」我沒說他對我的態度差勁,算是懂得修辭了。
「我有必要喜歡嗎?」舒馬茲楊來一手反詰。
「我沒那麼說。不過,如果報導沒錯,舒馬茲楊先生,令尊的母親應該來自東方。」
舒馬茲楊眉梢一挑,一副「那又怎麼樣」。
我識時務,閉上了嘴巴收拾東西。
舒馬茲楊突然問︰「當初曼因坦教授為什麼會收你?」
「你又欠了教授什麼人情?」我不想回答。
沒有道理他問什麼我就一定要回什麼。
「你這是交換?」他沉下臉。
「一問還一問,這很公平。」不知道別的學生是怎麼同他相處的。跟舒馬茲楊,我總覺得跟敵人對峙差不多,和跟曼因坦教授時完全不一樣。我對曼因坦教授充滿崇敬;教授像我父親祖父一樣,我是又敬又愛。
不是說我不尊敬舒馬茲楊,我沒那麼勢利。雖然他的輝煌已經過去,雖然跟在他門下我心底是有點不情願,雖然樂評家對他的褒貶不一,批評他江郎才盡;我是願意接受的,可是他那個人像刺蝟一樣,我也就無法由衷的,像崇敬曼因坦教授那樣崇敬他。
不用說發表新作,我甚至沒听舒馬茲楊彈過一首完整的曲子。習武的人不練功,還算什麼大家?不進也退。
所以不能怪我。我對前景充滿懷疑。
「不要跟我講條件。」舒馬茲楊口氣陰,表情也陰。
想起來,我沒看他眉開眼笑過。
「曼因坦教授是我父母的恩師。」我不跟他僵持了。「不過,教授說我的音樂有我自己的靈魂。」
舒馬茲楊哼一聲。我不知道那聲「哼」是不是在說我原來是靠「關系」。我的臉全紅了。
「沒事的話,我先告退了。」我知道我的臉皮都僵了。一邊說,一邊已經移動腳步。
「我欠曼因坦教授人情,是因為——」舒馬茲楊突然開口,我心中「啊」一下,自然停下腳步回首。他沒看我。「我最落魄的時候,教授收留了我。」
心髒不規則的跳動,沒想到舒馬茲楊真的會說。
我不是說,因為這是沒有人知道的秘密,而是,想不到。當年舒馬茲楊突然沉寂下來,大家都在猜,卻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當然,流言一堆,但全是捕風捉影,當事人完全不曾置一詞。
這時,我也有點尷尬。我覺得我好像偷窺了什麼,比上回撞見舒馬茲楊在辦公室和女人親熱擁吻還尷尬。
但听了也就听了。我吶吶地︰「嗯,呃,我……先走了。」
「不問‘為什麼’了?」舒馬茲楊竟語帶諷刺,鄙夷的目光朝我射來,「你不是一直不情願跟我這種過氣的人物學習?不滿足一下心里的疑惑,你平衡得了嗎?」
「我——我沒有!」我脹紫臉。原來他全看在眼里,心里在對我不屑。但就像這樣,硬著頭皮,死我也不承認。
我真的沒有那麼勢利。但想跟好一點、有名氣一點的名家學習是人性,十個有十個會這麼期望,苛求我實在沒道理。
不過,舒馬茲楊也沒冤枉我,所以我除了抵賴不承認,不能再多說其它。舒馬茲楊目光如刀,一刀一刀在將我凌遲;為了保身,我顧不了後果,甚至有點沒廉恥,說︰
「曼因坦教授很推崇你,說你十分有才華。他要我別理會樂評家對你的那些批評,要我好好跟著你。我相信教授的話,所以我也——嗯,相信你。你是個好老師,我從以前就很崇拜你。嗯,所以我才特地從維也納來柏林。我會好好努力,不會辜負你對我的期望。我很榮幸能追隨你學習的,舒馬茲楊先生——」
我拚命想掩飾,舒馬茲楊的表情卻除了鄙視就再沒有其它。所以我就住了口。
連想討好他都自取其辱,我還能怎麼樣。
「你還真敢說,劉理兒。」舒馬茲楊毫不顧我的顏面,冷又帶刺狠狠給了我一耳光。「崇拜?我看你是走投無路,不得已只好委屈窩在我這種過氣的家伙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