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吧?」馮妙儀下了車,回頭等著還坐在車中殿後的杜小夜,好心地問候她一聲。
杜小夜慢慢地挪著身子下車,慢慢舉起手表示沒事,這會兒她實在說不出話,一開口準吐得稀哩嘩啦。
她怕馮妙儀等得不耐煩,站了一會,勉強開口說︰
「我沒事,你先走吧,不必等我。我想在這里耽一會,再慢慢走回旅館。」
「也好;那我就先走了。你也要早點回旅館,別耽太久;夜都深了,明天還要一大早起來工作。」馮妙儀關上車門,再叮嚀一聲,就徑自先走了。
杜小夜彎著腰,靜靜站了一會。
已經午夜了,四周很暗,放眼望去,只有幾盞微弱的燈光。遠遠可以听到海濤的聲音,呼吸間充滿海潮的味道。
她慢慢地舉步,動作十分遲緩,像企鵝走路一樣,搖擺地朝旅館移去。他們投宿的國民旅社在海灘後上方,靠近公路,離海灘有小段距離;旅館下方是盥洗區,再下去是休息區,再走一小段路跨過拱橋才能下到海灘。露營區則在另一邊人口的左近地帶。
側耳傾听,似乎可以听到由營區隨風飄送來的歌唱,但她沒那種閑情逸致,全身上下只察覺胃的存在,只感到胃部絞脹難耐,不斷想嘔吐出來。
她拖著腳步,走一步停一步,最後實在忍不住了——
她沖到一旁電線桿旁,只手扶著電線桿,彎下腰,唏哩嘩啦吐得一塌糊涂,直到把胃里的東西差不多都吐空了,才覺得好過一些,虛月兌地癱靠在電線桿上。
慢慢的,她精神回魂了一些,開始覺得有點不對,伸手往後模索。她以為她抱的是根柱子、電線桿什麼的,但伸手踫到的地方,卻溫溫、軟軟的,有點彈性,像人的身體……
她愕然地抬起頭——光線昏暗,她又沒戴眼鏡,人眼一片黑蒙蒙,但浮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張人的臉沒錯。
「你這家伙——」那種喉嚨打結的聲音,一听就知道心情很不好。她大大駭了一跳,駭醒了,月兌口叫出來說︰
「織田操?」
「哼!」織田操非常不滿地粗聲說︰「我這麼大一個人站在這里,你居然沒看到,還把我當成電線桿,簡直太混蛋了。」
「這里這麼暗,我又沒戴眼鏡,胃又難受得要命,一直想吐,哪注意到那麼多!」杜小夜委屈地解釋。
「盡避如此,你也不能把我當電線桿!」織田操蠻不講理,霸道說︰「看看你,渾身酒臭,你沒事喝那麼多酒做什麼?」
「沒辦法啊,大家都喝——晤——」
話來不及說完,杜小夜連忙掩著嘴沖到一旁,又吐得一塌糊涂,粘了一身酸臭的殘液和味道。
「不要在這里嘔吐,髒死了!」織田操極不客氣地批評她。
這是他的劣根性,只要有誰惹他生氣,他就毫不在乎地用話刺激對方;更何況,這個怒氣,他從傍晚憋到現在。
他將她拎到盥洗台,監視她沖洗干淨,見她用衣服擦臉,又存心找碴地用輕蔑的語氣說︰
「不要用衣服擦臉,那看起來很蠢!你不帶手帕的嗎?連這種東西都不帶,還算什麼女人!」
帶不帶手帕,跟是不是女人有什麼關系?杜小夜識趣地不跟他頂嘴,提著衣服的下擺,吶吶說︰
「不能用衣服擦,那該怎麼辦?我又沒有帶那個……手帕……」
她知道織田操是藉題遷怒,他還在為下午的事生氣,這種時候最好不要再惹他,乖乖听他的話。
「你問我,我怎麼會知道!」織田操不耐煩地大聲吼叫,心浮氣躁。
他有理由這麼生氣的。這混蛋家伙,拿他賭錢下注,居然賭他輸球!而且他要她解釋的時候,她居然躲他,還回了他渾身的沙;而後他等了她一夜,她沒看到他也就算了,教人忍無可忍的是,她竟然當他是一柱電線桿!簡直——簡直——
「混蛋!」他愈想愈氣愈懊惱,沖著她的臉破口大罵。
正偷偷用袖子擦臉的杜小夜,被他突然沒頭沒腦罵了一臉,不由得偏過臉龐,閉緊雙眼。
「跟我來!」他氣消了一些,拉著她往海灘走去。
「喂!這麼晚了!你拉我到海灘去做什麼……」呼喝的叫聲,一下子就被迎面的風吞噬掉。
「少廢話,跟我走就是!」
「可是…」
「你再嗦,我就縫住你的嘴!」
織田操粗聲粗氣地咆哮威脅。夜色太黑,杜小夜看不清他的臉,但她可以想見,此刻他臉上那種難看的表情,兩道劍眉一定又在打結。
他走得又急又快,她跟不上他的腳步,一路被拖著小跑,時時被自己的腳絆到。下到海灘,腳下的沙粒松暖又柔軟,她一時沒有留意,被織田操拖著的腳步深深一踩,陷進沙堆里,趴倒在沙灘上。
「你怎麼這麼蠢,連路都不會走!」織田操不但不扶她還在一旁風言涼語拐彎地罵她。
但看她狼狽的樣子,他的心情似乎又變好了一些。他憋了一晚上一肚子的悶氣,可不許她這個混蛋家伙心情太快活。總之,他心情不好,他也不許她太快樂。
「快點起來!拖拖拉拉的做什麼?我可沒那閑功夫在這里等你這個笨蛋!」他還是口不擇言地胡亂罵她,不過,口氣不再那麼粗蠻了,也少了很多火藥味。
杜小夜訕訕地爬起來。她不敢回嘴,一回嘴就完蛋了,又要惹織田操生氣,最後倒霉的還是她。
他們的關系實在非常莫名其妙。從他莫名其妙地踢她一腳,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話片面宣布她是他的「女人」,一切就變得愈來愈莫名其妙。他理所當然地「主宰」她,以她的「男朋友」自居;她理所當然地被他牽絆著,愈來愈難以否認,然後,他們的關系就愈來愈「理所當然」和莫名其妙。
而他對她的任何態度——不管是蠻橫、無禮、傲慢,或者粗聲惡氣和自以為是,似乎都顯得那麼天經地義、理直氣壯。偏偏她又無法抵制他,被他的蠻橫霸道克得死死的。
「你帶我到這里做什麼?我明天還要工作……」織田操拉著她,一直往海灘外走去。潮聲愈來愈近,她口氣愈顯得猶豫和遲疑不進。
夜早深沉,整個海灘暗得如此際的海潮,廣漠而沒有燈光。星斗稀疏,天地共一色的沉靜,白日的喧囂人語隨著熱氣的蒸發早已滅寂,除了海水的潮騷,整個海灘只剩下偶爾的風吹細響。
夜,沉澱到色彩的最底層;黑暗讓此刻的世界神秘顫動地宛如渾沌初開。
「喂!你到底要做什麼?」織田操一直不說話,只是拉著她一徑往海水處接近,她不禁提高聲音,壓抑不住幾分急躁與不安。
「你不會看嗎?當然是游泳!」
織田操回頭皺她一眼,眉毛果然還在打結。他月兌掉背心,抓住她的手腕拉她下水,她驚叫一聲,拼命抵抗,死不肯就範,固執得像頭牛立在原地,惹得織田操蠻性大發,硬是要將她抱下水。
四周沒有借力可供她攀憑,織田操力氣又大,她像條牛一樣,被他用力地一直拖到水邊。
「不要!我不要下去!我不會游泳啊!」她害怕得失聲大叫起來。
「什麼?」織田操愣了一下,回頭不相信地望著她。
「我怕水,不會游泳,這樣行不行?」她漲紅臉,心有余悸,甩開他的手,往海灘上方退了好幾步,離海水遠一些,才安心下來。
織田操回頭又看看她,又轉頭看看海面,再回頭看她——他簡直不敢相信,她這麼大的人了,居然不會游泳,而且還害怕接近水!想想他十歲就挑戰遍各種海上活動,舉凡滑水、沖浪、潛水,亦或帆船、風浪板,無一不精,就連獨木舟也難不倒他,而這混蛋家伙,居然——居然——是個對水有恐懼癥的運動大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