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傻住,趴在地上看見屋里一片凌亂。
好幾壇老酒空倒,屋角點了眠香。他到底苦惱了幾夜未寢?要這樣對付自己?
背上,望江關依著她體溫睡沈。
她不覺便隨了他滿足而笑。
「望……江關……」她低喃,第一次輕喚他名。「你可知我根本無法惱你?你可知我根本無法生氣?」甚至無力指責他注定的負心薄幸,無論對錚錚,或她。
她已經戀他戀到分不出親疏遠近了,是爹爹,是主子,是兄長,是知己;他是她生命全部、唯一,她的愛驚世駭俗,甘願自鎖,但求同悲同喜。
※※※
後來,他們都不喝酒了。連錚錚這名字也默契不提。
她不再問他是是非非,不想見他苦惱;她要他記得與她一起的每件事都快快樂樂,她要他每天開心不完;離望苗大婚還有一年期限,在那之前,他是她的。
「欸,听說巒山上野櫻初開……」清早,望江關吐納練功,她喂撒庭中小雞。
「是啊,野櫻從初開、盛放到落盡都美,我一直想讓你好好見見,可惜前幾年都剛好有事。」練罷收工,望江關擦汗著衣,她習慣遞水,順手抹他額上未淨。
「怎樣?我看我把豐島之行挪了吧,這大半月先往木村和船廠那頭忙,趁空還可以往山里踅踅?」他興沖沖提議。
「……」她訥然。不經意提起,原是當話題閑聊。
這幾月望江關寵她過頭,怕是連他自個兒都沒發現。
「不想去?」見她發呆,他猜。
「唔。」搖頭。輕輕往他懷里偎去。
「菂菂?」舍不得拒絕,他只一僵。「我渾身臭汗。」
「不,很暖……」她輕蹭,依著感覺行事。能這樣恣意妄為的時間不多了,旁人見怪就讓旁人猜吧,她知望江關不會多問,問了兩人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唉。」他嘆氣,柔柔環緊,也不知他心底怎想,終是任她。
一會兒……
「對了,天缺那信我回了喔!」她離開,賴夠了拿起掃帚。
「嗯,說了什麼?」背對她整衣,看不見表情。
明眼人都看出天缺那信是來求親的,可被菂菂一放月余,前幾日他忽然想起問她,還無端惹她一頓脾氣,誰知這會兒她自己提起,望江關心下惴惴,些微緊張。
胸口處微酸沉悶,不知是何意緒。
「唔,照你叮囑,誠心誠意實話實說地答,」她邊忙,回想著書信內容︰「我說我就喜歡望家寨,就喜歡這間屋子,就喜歡喂貓喂狗喂雞喂馬,就喜歡和那些罵我丑丫頭的死小孩臭八婆吵架,就喜歡把自己搞得渾身髒兮兮不像公主……」
她回頭,看見他怔忡表情驀地一頓。「我、我這樣說不好嗎?」
「不……不是不好……」刻意撇開為這答案感動莫名的情緒不管,望江關只覺頭痛。每回扯到天缺她就裝傻,扯到未來她也裝傻,再扯下去兩人氣氛就怪了,怪到他不敢深想。
「那就沒問題!」微笑作結,她執著掃帚輕快走開。
院里照例飛來許多信鴿,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很快,日子在一種極曖昧的危險平衡間渡過,這時離大婚就只四月。
荷月初夏,主屋內難得擺酒,宴請望太公與鈿鈿二老。夕陽迂回。
「嗯,鞏固商線當然是重要的事,但你……」望太公手上旱煙一管,徐徐吐息。「芙月便要北上大婚,這事有這麼急嗎?」
「是啊,主子何須事必躬親,」鈿鈿幫腔︰「更何況,不是前月才出過海?」也是帶著那小丫頭,她斜睇。
「那時是與西南洋代表在豐島會盟,這回是為了南海商線,」望江關耐心解釋︰「再說雲娘最近得臥床安胎,除了我親跑一趟,怕是陣不住南海霸商。」
「也是……」望太公點頭︰「我瞧十洲那小子最近開會怎麼老是魂不守舍,原來是這麼回事……」
「可你去就去,作啥隨時都帶著那小丫頭?」眼見望江關堅持出海,鈿鈿忍不住,趁著菂菂往廚房忙去時將女兒信里的疑惑提了。「該不會你連婚後都要拉著她與錚錚同住吧?小丫頭今年到底多大歲數?咱是不是也該替她找個婆家啦?」
「多謝鈿嫂關心,」唉,早猜到兩老不會這麼輕易放人,他拱手,按著先前編好的謊話說道︰「其實,此番帶著菂菂,便是要將她交予天缺,小倆口年歲相近,咱作長輩的也是樂見其成。」
至于他心下另有打算,那是連菂菂都還不知曉的事情。
「是嗎……菂菂,恭喜啦!」鈿鈿朝著廚房作嚷,沒料到這棘手問題如此容易解決,衷心笑開。
看來是女兒婚前多慮,一會兒得命望江關捎封情書安她心才好。
「不過,這天缺……」沉吟間,望太公別有想法。「我瞧他近年在海外發展勢力越大,咱當年那養虎為患的顧慮是否……」
「讓讓讓讓,切西瓜啦!」砰咚,人頭般一顆西瓜插了把大刀亮晃上桌。
「你你……你這丫頭想作啥?!」鈿鈿看著那卡在瓜皮上要落不落的大刀,一向柔美溫雅的語音也不禁拔高起來。
望太公看似沉穩,連人帶椅卻不住後退……
「沒什麼呀,」她哈哈,輕舌忝手上紅汁。「我個小力弱,這刀讓我砍下去就拔不出來啦,只得央求爹爹幫忙。」
「菂菂,下回就直接拿刀拿瓜出來好了,」望江關問笑,表面努力正經。「瞧,這刀被你弄鈍,還沒有我手掌好用。」啪──
大紅西瓜應聲兩半。
一左一右,正對望太公與鈿鈿兩臉。
于是,這頓宴無好宴很快便完事結束了。
余暉猶染,家門前兩人對吃甜瓜,樂極歡暢。
※※※
天清高,風微暖,女兒獨倚,夜將沈。
其實,她一直不明白望江關為何此趟出海。
南海巡游老早結束,所謂「霸商」也不過嗓門大一點、身材粗勇點,醉起來連她這種徹底毀容的丑東西也會不小心放肆輕薄、然後教望江關怒拳打暈的場面混亂點……
呵,她笑了。
其實她一點也不介意望江關此趟為何出海,為何突然換了商船改客船,為何由南往東,還沿路追蹤一艘名為「菡萏」的樓船去向,漸趨東北──
他們的時間不多,海上陸上,相陪一刻便是一刻。
「在想什麼?」望江關回了鴿信,執衣靠來,圈攏了便順勢沒放。
「沒有啊。」見到他,就只有更開心的份了,誰還記得方才胡想什麼?
「還說沒有,」他遠望,跟著她看向海月初升。「瞧你,笑得這麼高興……」
「喔,我笑得高興礙著你啦?」
「當然不是,」望江關環緊。「真希望將來你一輩子都這麼高興快活。」
他又嘆氣。唉,這趟最煞風景的便是他老嘆氣。
「對了,之前你正說的故事還沒說完呢,」轉移話題,想分他心,此時此景,將來太遠。「望太公他們作啥老是猜忌天缺?說什麼養虎為患……」
「因為……因為天缺他爹娘是教望家寨所有人逼死的……」糟,提錯話題了,他下意識摟著她更密。
「嗯……」她手覆他指,一節一節,輕暖摩挲。
望江關理解,溫存貼她額鬢,出海後受她影響,行事但憑當下意欲。
似乎,自從去夏屋頂一談,他便慢慢依賴起身旁這朵解語花;奇妙行事,特異個性,體貼更甚美麗。
「我沒事,只想讓你多明白天缺一些……」他說。
了解了,讓她轉份對待心思,心轉了,她的未來至少便有份著落,天缺對她是真心誠意,他……即使不舍也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