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又沒外人……」她挽著母親臂膀,難得撒嬌。
打她六歲便被送回淨苗寨依親,說是長舅如父,實情卻因鈿鈿當年乃叛逃有罪之身,無法繼承苗教正統。
「沒外人?」輕擰女兒手臂,鈿鈿斜睇隨行護送的望江關一眼,嘴上含笑。
「娘!!」錚錚嬌嗔,倏地臊紅耳根。
「好了好了,不鬧你,」鈿鈿抽捻繡帕,狀似拭汗勻面。「倒是說正格地,近來那太公私下提問的喜事,你自個兒怎想?」
「我……」輕咬下唇,錚錚苦笑︰「女兒的心思,許是只有那呆鵝不解……」
「會嗎?我倒覺主子這些日子對你挺好,百依百順的,」鈿鈿勸慰︰「畢竟在眾人跟前,男人臉皮較薄,只兩個人相處時就不一樣了。」
「是麼?」幽幽唏噓,她能嗎?
她能要到比百依百順更真切的東西嗎?
不覺水霧蒙眼,想著想著痴了。
「關哥哥,多送錚錚一程可好?」
隘村關口,錚錚打發隨隊先行,與母親泣淚道別後,轉頭對望江關說。
「唔……」他正與隘村頭人對話,驀然看見錚錚神色,明白泰半。
人群迅速讓鈿鈿支走,很快,玥池畔只剩他倆。
「乘馬還是步行?」望江關問。
「只要與你,不走也行。」錚錚深情凝望;既已豁出,絕不靦腆。
「你……」他吸氣,復而嘆息。主動牽了兩馬在左,右手挽她,知她白苗畏水,遠遠離了湖水漫走,深入樹林。
「冤家,原來你真想我走!」錚錚滿足依偎,故意探他。
「冤家……」學她苗語,望江關說︰「若你不走,如何能留?」
「欸?!」她瞪大。「難不成你都知道了?」
知她這回南來,除了參加饋神,實則隱著一樁重大密謀。
第八章
望族本家與白苗族淨苗寨間,關乎望家寨未來發展的勢力分贓。
「嗯。」含糊以對。
知道與默認尚有距離,望江關辛苦拿捏。
可錚錚不讓。
「那你怎想?」逼他。
「這話你問錯了,」望江關搖首,殘忍點明︰「該問你白苗數百村寨怎想?強鄰西極怎想?」
白苗情勢復雜,政治上散分不同村寨,宗教卻是統一。錚錚身分特殊,既是南白苗大寨「淨苗」頭人甥女,也是全境共尊的「嫘婺」;一年有半年得繞境掌教,被人當活神崇拜。近來更听說西極蠢動,積極與北白苗數寨接頭,目的,大概不月兌依傍在白苗最南的望家港。
「你……為何不問你望家九村怎想?」錚錚氣苦。
男與女不是但求兩情相悅嗎?為何他與她這般乖舛?
血緣、政治、族群,角力、拉攏、斗爭……她依著這些與他糾纏周旋了半輩子,好幾次直想放棄,可……
「錚錚……」望江關欲言又止,看著她的表情無奈而淒楚。
不,別來了!錚錚惱著捂住他臉,不讓他眼睜睜誑她。
「我要你說,親口跟我說……」錚錚悲泣︰「要我不要?」只一句話,她求的不過是全有或全無,教她該放就絕不提起的一句話!
然後事歸事,人歸人,該愛該恨,清楚明白的創口總比曖昧混亂的暗傷好些。
半晌。
黑暗間望江關開始吻她。
自柔掌,酥麻麻癱軟她心。
「關哥哥你……你別這樣……」她欲躲,腳步卻不依,呼吸亂了。「說話啊你,別盡折磨……唔……」勾跌進那偉岸胸懷,不知誰絆誰……
風過林稍,青天老遠。
他閉眼,專致女體暖香,為得是橫流,無可自拔──
依著本能感官,理智會敗。
這樣,比妥善答她容易,比睜眼說瞎話容易。
比細數關哥哥到底利用錚錚幾次容易,比面對畸零不全、根本不知自己所欲為何的望江關容易。
「你……你真想要我……」覷了空,錚錚急喘,抵著望江關心口,氣咻咻,麗顏酡紅。「這就是答案麼?你的心……唔……」
呵,銀鈴般嬌笑輕掠,錚錚信了。
望江關目送,唇臉間胭脂漫散。
他揩落,用的是菂菂為他細心貼放的汗巾。
每日每日,她便像人家媳婦般為他使勁打點,甘願歡喜,從無怨言。
炳……哈哈……
忽爾感覺無盡悲哀,船錨也似,拖著他直往深淵墜去。
他的心?
他的心大概被狗吃了,殘渣不見。
近來,望江關似乎心情不好,連夢里都是。
「咦,這是哪兒?」菂菂環顧四周,仿佛有山、仿佛有樹、仿佛有湖、仿佛有天有雲有花有草……
今天的夢忒怪,沒一處看得清。
「大概是……我娘的墓地吧。」他不肯定,遲疑許久才答。
「那里嗎?」她指著遠方一處土丘……呃……好吧,眨眼前還是土丘的地方。
場景驟換,兩人忽而便身在漁村;豐兒幼時與娘親獨居、現在讓居明老人買下紀念的屋子。
「我不知道,」他低語,表情復雜。「那時,他們不讓我去給娘送葬,後來幾年更是沒機會探望。」
「欸?」
「因為我娘不……不貞,」他解釋,眼色更黯︰「雖然望家寨不禁止女人改嫁,但我娘身分特殊……」
「好過分!你爹也不是從一而終啊!」忍不住打斷。推門而入,她拉他︰「帶我去看看,你好久沒回來了吧?」
「不……」他沒動。「改天吧,最近時間不對……」
邊走邊說,場景又換,他與她回到主屋。
「為什麼?」她追問。
「很快你便會知道了。」他苦笑,好疲憊的臉。
天光猶昧,不遠處,下村漸起喧囂。
「我反對!主子和錚錚乃叔佷之親,怎可議婚?!」
「我贊成!主子和錚錚是親上加親,大好議婚!!」
「我反對!你們根本就是貪圖錚錚身後的苗家勢力!」
「我贊成,有人硬是不承認老主母身前喪德敗行……」
「你、你污辱先人!」
「在下只陳述事實。」
「事實不都還是捏造?」牧村頭人忿忿,「「饋神」那幾日,我就見你們幾人拉著月伯鬼祟商議,原來便為了套招圓謊!」
「話可不能這麼說!月伯年紀大了,記憶難免模糊……」舊苗村頭人反擊︰「咱不過幫著推理真相還原當該,您說是吧,月伯?」
叫月伯的老人原在座下吃點心,突被點名,瞪大了眼。
「對啊月伯,老主子那幾年到底有沒有私下往漁村會主母?」「當年您是老主子身邊執馬,眼下除您,咱誰也不知真相吶!」人群哄然。
望家寨無論政務事務,原都只歸頭人私議,然而此事棘手,公開放論有助宣導,凝聚公論倒是其次,「任家酒肆」光做這幾日口水生意便夠吃許久,眾聲雜沓。
「俺……咳咳……」可憐月伯讓滿堂眼光盯著心慌,一口酒水噎了棗糕大嗆。
「瞧,之前月伯分明是讓你們威脅成招!硬栽主子不是望家男兒!」
「喀,我說呢,當前擺明是有人看不慣咱陸商得利,卯起來挑撥!」
「你……」
「我?我怎樣?」兩造紛起,眼見便要干架。
「好了好了,」望太公與鈿鈿二長老從容站起,想是有番敉平之議。
「太公您評評理!」人群仰望。
老人家銀髯及胸,當風端立。
「照我說嘛,」頓了頓︰「主子當然是望家孩兒……」狺然微笑,「他玄外祖可是我大望歷代功臣之首,大伙怎輕易忘了呢?」
欸……眾聲嘩然,鼓噪更甚。
太公向來回護望江關嫡傳身分,這會兒卻逕自改口?
是耶?非耶?這樁聯姻成或不成?
喧嚷間,主位上一泓深邃悵悵然獨望天窗。
扁塵縴灑,人群間一雙哀眸悲憐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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