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前她作過一夢。
月色曳地如水,沁涼涼,遠方火光沖天。
遠穗宮里難得嘈雜,有人呼喊,她那幾乎掩埋的正名──
東霖國無艷公主……
現在這個夢實現了。
他們說,這是禍國預言。
她是他生命中的意外。
抑或者,她的生命因他而扭轉?
望江關看著炕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兒……
一時沒有答案。
※※※
大半月前,他第一次在五丈原上見她。
他等著,因為那是東霖王族月兌逃時必經之地。
然而,畢竟他和同時埋伏的另外兩組人馬不同。
他們欲劫,他則心存觀望。
沒多久,他便覺察那妲己公主手上牽的絕非傳言中形影不離的無艷,但亦是姊妹情深呵,順著妲己目光,他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她。
粗布褐衣、蒙頭掩面,夾在一隊僕役衛軍里,身形伏得比誰都低;長草漫天,隱得她小小的幾乎整個人快不見了。
她似乎若有所覺,大難來前踉蹌一下。
「圍住她們……」
「留活口!」人多的那群突然仗勢沖殺,勢在必得。
「可惡……」人少的那群這才發現自個兒竟成小螳螂捕蟬,一個不注意便讓大螳螂偷吃了。
全是莽夫!
他搖頭,不忘對著天缺閑閑指點︰軍隊布陣,人馬調度,還有那東霖妲己當真厲害,只可惜不肯喬裝的傲氣早泄形跡,不然,五丈原下蒼郁密林才是她道術施展最佳之所……
一夫當關,亦需天時地利。
「咿!」半聾全啞的天缺難得驚噫。
原來是激戰間,那妲己忽將一名僕從變身鵬鳥,似乎打算讓妹妹覆抱而去,這當機立斷的果決教他暗贊也憂,無艷真身馬上就要暴露了,小螳螂那頭弓弩厲害,可是他親身教的。
「該走了,天缺。」重拳招呼。
臭小子不小心便讓妲己幻術收了心神,定力不行,他再嘆。
「天佑吾國……天佑吾國……」戰場上嘩聲四起,想是妲己敗了。
「走吧。」頭也不回,他留心另處動靜。
他們目的只不讓小螳螂漏了形跡,至于妲己無艷……
素昧平生,不甘他事。
運也?命也?
倉促間,他彈石後發先至……
小螳螂的箭鏃讓他打偏,沒直接招呼在她身上,然而距離稍遠力道未臻,蒼穹下只听得鵬鳥淒鳴,斷箏也似直往密林墜去。
好個忠僕,他眼尖,注意到那鵬鳥撐了最後氣力,連翻幾轉硬是將她載落密林邊緣;東隔谷壑,人煙迫切在望。
所以他擬思先探小螳螂行處,確定他們已然尋錯這才折回;誰知哭啼啼的她埋了僕從卻逕自往西。
那惡名彰著的流盜之所,連本地人都得結伴同行。
「走吧?」天缺剛受教訓,這回學乖了心冷,打著手勢問。
「不……」遠望那孤拓背影,他下意識說。
「咦?」徹底教主子今日的反覆無常搞混了,天缺搔首、再搔首,苦臉一張。
「咱們害她失了座騎不是?」他解釋,思緒再次收回,「跟一陣吧,反正順路。」很快定奪。
直至那時,他都還未見她廬山面目。
很顯然,她與傳說中相去甚遠。
御風而行似乎是妲己才有的能力,他們眼前的亡命公主──用走的還會迷路。
「啊!」尤其當她不經意回首,那奇丑相貌不但嚇得天缺再次出聲,連他也忍不住掉轉頭去;余光瞥見,女女圭女圭正對來處咬指發怔……
呃,難不成她在林間回繞半天,這才發現情況不對?
「她是誰?」天缺驚魂未定,拉著他咿啊許久才讓他將手勢看清。
東霖無艷該是姿容絕倫,即使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亦非夸張,為何此等模樣?
「唔,有意思的人。」半晌,他嘴上說。
心下亦惑。
臂望她慌張、茫然、哭喊、奔跑、跌跤、昏迷復醒……
最後終于收了眼淚,冷靜擇定去路。
七彎八拐,還是朝西。
從密林至聚落,他有十成把握她是公主。
笨拙無力的手腳說明她嬌生慣養。
不識時務的天真則驗證她打小幽居,沒遇過壞人。
市集上,小販漫天要價一顆珍珠一粒饅頭,她眨眼不眨。
每逢必問的行徑露了意欲,于是一群由北竄來的流民自稱西島之民,她還歡天喜地如獲親人。
原來,她真是無艷……
與妲己同是西島巫女之後,彼之國破出奔,原是預備返鄉吧?
只,西島在東南啊?她怎麼還傻傻地跟著人家往西走?
「咿唔呀啊……」身旁小子沒等他示意便追將出去,焦急更甚主人。
連日跟監,天缺不覺對這身分不明卻堅毅異常的丑女圭女圭頗具好感,若非他連番阻撓,那無艷也不會白走這許多冤枉路,苦厄嘗盡。
可……人各有命,事分徐紆,他只觀望,不想干涉太多。
兀自沉吟,望江關緩緩往日落方向踱去。
這也是他的歸鄉路,沒得選地。
※※※
漸離東霖,再西便是熾煉河地,他們該南轉了。
「真是,補個糧要多久時間?天缺那小子鐵是又跑去探那無艷了!」客棧門口,望江關縛好行李,對著老馬自言自語。
老馬長嘶一聲,望著天缺行去方向,似懂人語。
「說起來,那女女圭女圭的確也怪可憐,只是……」他打了水,看著老馬喝著啪答啪答的舒服模樣,余下話尾隱在心底。
身世背景養成他內斂謹慎的個性,即使親近之人,即使獨處,或許連他自個兒都遺忘了……他是人,有感覺有情緒會沖動會失控,貨真價實的一個人。
半月來,望江關始終用審視估量的眼光看望一切。
那東霖無艷的確比他預期間勇敢。
流民在她珍珠用罄後很快便露出猙獰面目,她沒了盤纏,成了真正流民。果月復之物,得用搶的,遮掩蔽處,得用搶的;弱肉強食,凶狠為贏,洞悉這人間煉獄,她很快便轉了另番接待。
就像張白紙,刷刷著色越沈越深。因為某種希望之故,她活得出人意表游刃有余,幾乎讓他以為責任已了,從此陌路,各不相干。
誰知──
「唔唔呀呀……」天缺快馬奔回,人還老遠,手語便惶急急張舞開來。
她要尋死?他讀懂一驚。
不是幾日來都好好的?狼狽歸狼狽,她夠聰明讓自己活好,他原篤定。
「救不?」天缺慌歸慌,行事間還是謹守交辦。主子叮囑過,此番前來,只為護人不遭枉死,其余听天由命,他們這局外人有所不為。
「看看再說……」望江關給了自己理由,身隨意轉。
沒踫過這樣一心求死之人……
樹藤遭他暗器鍒斷,勁力偷渡,教她掉下高樹時順道扭傷雙腿筋骨,本以為女女圭女圭至少可以坐定半天從長計議,誰知她呼痛詛咒之余,竟一爬一伏挪至江邊,氣也不喘便匍匐栽落。
這回天缺沒等他吩咐,早早借了岸邊曬網,充作漁郎將她撈起。
他默許天缺假扮漁郎看顧她直至康復,誰知幾日後等她手腳能行,竟趁天缺外出,悄悄偷了小刀轉遁後山。
望江關氣了,順手抓了身旁樹果凌厲射去。
小刀打飛,她腕上無事,握刀的虎口卻刮擦出血。
「出來!傍我出來!」聰明如她,知曉有人暗阻。
他換了高樹隱身,她無奈他何。
「不出來就別仗著自己厲害妨人自由。」她也火大,朗朗嚷道︰「我死我的,其他人少管閑事!」
很有道理,他行事向來講究自然,沒理由礙人心意。
所以,她很順利地重拾小刀,很順利擦去草屑,很順利呵呵兩氣以求刀鋒磨光一死痛快。「菡姊兒,菂菂來了……」她說著,戚戚然閃爍淚光。
什麼?!他耳尖,字句听來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