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輕視、沒有成見,只有盈滿關注的眼神,他不懂,真的不懂︰「老師都看到了,不是嗎?」
「看到什麼?」她眨眨眼。
「剛才的那些人,那些流氓、混混,我的舅舅是黑道角頭!」他煩躁的語氣不覺流露出一個孩子對無法改變環境的自厭與憤慨。
「易磬,你就是你,千萬別受困于他人的評價。」
可憐的孩子,一定因為這樣而飽受不平與排擠……韓惟淑心中對他的喜愛更添幾分,緊緊握著他的手,她激勵地說︰「人不是不可以改變環境的,只是需要時間、毅力,你一定能的,老師相信。」
從來不哭的他突覺一道灼熱涌現眼際,心中激蕩著一股暖流。從沒有人這樣對他,自己絕不會讓老師失望的;他垂目,以壓抑的平靜聲調說︰
「老師,剛才說的比賽,是怎麼回事?」輕輕的、怕被發覺的,他回握還緊捉著他的溫暖小手。
「喔,我還沒說完嗎?就是……」提到這事,韓惟淑眼眸倏地一亮,空出一手激動比劃著,渾然不覺另一手還搭在學生手中,她興奮說著。
不想放手,永遠也不放手……
※※※
「彈我們之前練習的那首曲子,不是比較有把握?」韓惟淑軟聲問。「為什麼要換別的曲子?你自己練過了嗎?」
康易磬略一點頭,堅持道︰「我想換彈這首。」
她不想勉強學生。「好,就照你的意思。」
康易磬專注地開始練琴,韓惟淑不經心地打著拍子,一邊心情浮動地打量四周擺設。
再度踏進阮家,令她心頭忐忑不安;一方面是因為阮媽媽生疏戒慎的態度總讓她感到不請自來的難堪,另一方面則是來自于他──
昨晚,她作了個夢,許久不曾有過的夢,夢中回到了大學時代──
……
「學弟,你一定要參加。」
昂責籌辦迎新音樂會的學長,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大力邀約大一新鮮人中最受矚目的阮滄日;只要有他參加,其它人必定趨之若鶩。
阮滄日不置可否︰「我考慮看看。」
「全音樂系,包括系主任都會參加,你起碼也來露個面,大家認識認識嘛。」學長繼續鼓吹。
所有的人都會參加?他眼光不悅地朝右後方一瞥,表情轉為僵冷︰「我不去。」
嗄?剛還有些可能,怎麼一下變成不可能的任務?學長臉上多了好幾條陰影︰「為什麼?要是時間有問題,我們可以配合你──」
阮滄日斂目斜掃右後方,別有含意說︰「只要有某個人去,我就不去。」
學長一愣,隨即追問︰「誰?你說說看──」也許這人剛好不能來,還有希望。
他極不情願提到這個名字,但又無選擇︰「韓、惟、淑。」
「韓惟淑?沒听過,等會兒,我問問看是誰。」
學長轉身問帶新生訓練的大二同學,那人听了,往阮滄日後方一指,學長尷尬發現他要找的女生,就是自剛才一直站在離他們五步遠的地方那個嬌嬌弱弱、清新可人的女生。
學長尷尬搔搔頭,怎麼好意思問這麼可愛的女生要不要來參加迎新音樂會呢?她肯定听到適才的談話了。看她低著頭,黑緞般的發襯托出細致心型小臉,怯生生的模樣,真是我見猶憐,頓時學長覺得自己像個欺負無辜的壞蛋。
韓惟淑盯著地面,她好想去迎新音樂會,這是大學生涯的第一個活動,可是她得彌補他,深吸一口氣︰「我……不會去的。」
他不高興,因為她考上了跟他同一所大學的音樂系;相對于自己美夢成真的無比興奮,他的忿怒不快,令她覺得愧疚。
只是一次活動,比起自己得到的四年時間根本不算什麼,下次還有別的機會的。
……
那時,她是這樣安慰自己,不知道迎新音樂會只是個開端,大學四年她幾乎沒參加過什麼活動,只要有他,就不能有她,所有的人都知道這項鐵律。少數幾次,也都因為原本不來的他意外出現,為了不讓別人為難,她自動離開了。
依他的個性,他並不喜歡這類活動;之所以參加,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針對她,他在報復她強求的四年──許久以後她才明白這點。
也就因為這樣,才讓她百思不解,一直以來他總是盡量與她隔絕,這次他的主動提議,令她不禁懷疑背後隱藏的是什麼……
韓惟淑專心思索著問題,琴聲靜止了好半晌,她才恍然回神,學生正古怪地望著她。
「哦,你彈完了嗎?彈得很好,彈得很好。」她歉意地直點頭,雜亂無緒地隨便找著話說︰「這部鋼琴音色淳厚,老師以前也有一部一樣廠牌、一樣年份的鋼琴。」
康易磬沒多說什麼,順著她的話題︰「老師的鋼琴後來怎麼了?」
「哦?」她注意力難以集中地用力想了想,才回答︰「後來賣了,我的父親公司破產,我們住的地方被查封了,搬家的時候就把那部琴賣了。」
「你一定很舍不得。」少年自她回憶的眼神解讀。
韓惟淑望著遙遠的某處,幽幽回想︰「那部鋼琴對我有特別意義的,是我父親費了很大的工夫買給我的;它被運走的那天,我心里難受極了。我的父親走了、家沒了,只能拼命安慰自己,也許有一天,我會有能力再把它買回來。」她眨眨眼,回到現實︰「怎麼說到這里來了?你再彈一次你挑選的鋼琴曲給老師听听。」
少年冷靜的面容不知在想些什麼,靜默片刻才再度練習預備的曲子。
這回不能再分神了,韓惟淑提醒自己,專注聆听琴聲,愈听她愈覺疑惑,既陌生又熟悉的旋律,這是哪一首鋼琴曲?
她傾頭極力思索答案,這曲子叫什麼來著?
第四章
「浦羅柯菲夫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有人為她指點迷津。
對了,就是浦羅柯菲夫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韓惟淑疑惑頓解,腦海中快速回憶這首鋼琴曲的背景資料。
這是知名鋼琴家浦羅柯菲夫十七歲時的作品,是在諷刺音樂比賽評審的……?!她突然頭皮一陣酥麻,剛……剛剛是……是誰……說……說話的……?!
韓惟淑猛一埋頭、連聲祈禱,拜托!千萬別是他──聯想起曲子背後的含意,哦!老天,求你幫幫忙,千萬別──
「我可沒強迫你來,有什麼不滿該針對你的老師。」他語氣中的不悅昭明。
完了……韓惟淑泄氣地撫額輕嘆一聲,緩緩側轉、欲做彌補︰「他沒別的意思的,這純粹是巧合……」
「踫!」康易磬倏地起身怒視,琴蓋猛力被合上。
「易磬。」韓惟淑連忙安撫,回身再次強調︰「只是巧合,他剛好選了這首協奏曲,而且也彈得不錯,所以就……」
「氣勢不錯,可惜技巧不足。」阮滄日冷哼一聲。
「他剛練,所以──」
韓惟淑還想替學生說話,康易磬突然揪起她的手臂──
「老師,我們走。」
「等……等等……」韓惟淑阻擋不了他的沖勢,一邊掙扎一邊回頭,眼神懇求地望著一副事不關己、雙手環胸置身事外的阮滄日。
懊死,別這樣看他!阮滄日眉頭愈糾愈深,別想叫他先向這個毛頭小子低頭,他不會屈服的!心頭卻逐漸凝聚躁郁之氣──
「回來。」他還是開口了。
少年頭回也不回,扭開門把,一大跨步──
「還是你怕了?」
少年瞬時定住,猛轉頭說︰「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
阮滄日徑自朝韓惟淑說︰「我早說過,你教出來的學生不過爾爾。」知道這樣對付康易磬最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