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所有的過往!
──再見,滄日!她從沒當面喚過他的名。
──再見!再見……
她在心里說著,最後看他一眼,抱定決心回轉身,一步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下個星期他將飛往瑞士蘇黎世,另一片天空,另一個即將被他征服的世界。
──珍重再見。
丘馥嫻匆忙怒瞥一眼阮滄日,隨即跟上韓惟淑的腳步。
頓然回神的阮滄日甩甩頭,拋開胸口突起的幽然痛感,豎眉怒目為自己莫名受制的反應惱火,難堪與狼狽陡起,他失控巨吼︰「我厭惡你那雙該死的眼!永遠別再那樣看我!」
她聞言步伐一躓,旋即飛快離開。
可惡的她!懊死的眸!他永遠都不想再看到!他喃喃低咒,怒火沖天地朝相反的方向狂飆而去。
沒人在意,評審正宣布著眾人預期中的結果,勝利者、落敗者全都不在意。
第二章
四年後,私立光興學校,中學部。
蟬聲唧唧,新學年剛開始──
「今天我們就上到這兒,各位同學回去好好練習,我們下個禮拜再見。」韓惟淑習慣性地扶了下鏡框,抱起琴譜,微笑地跟學生們揮手再見。
「康易磬,等一下!」她忽地匆匆喚住一位正要跨出教室後門的學生。一個一百七十幾公分高、身材修長的中二、十五歲的少年。「老師跟你說的事,你跟家長說了嗎?」
學生回避地垂下眼。「我不參加。」
「為什麼?」韓惟淑睜大的眼有著濃濃的不解與惋惜。
大學畢業後,得負擔家計又需要照顧母親的她,一直從事私人教授鋼琴的工作,直到兩年前,經以前的導師保薦──也就是現在的音樂主任,她才有機會回到母校兼課。
這幾年教學經驗,讓她了解康易磬所擁有的音樂才華是多麼驚人,他不僅有高度的領悟力,而且當他彈琴時總讓人感受到一股內斂的爆發力。
她從來不是一個有音樂天分的人,但這不代表她不能分辨,她的確感受到他與生具來的非凡天分;這個孩子需要更好、更專業的啟發和指導,而她無法眼睜睜坐視這樣的天分被埋沒!
「這麼難得的機會,你不可以放棄呀!」她不自禁上前一步,握住康易磬的手。少年青澀的臉龐泛起臊紅,她過于熱切而沒注意旁的,繼續說著︰「如果是你的家長反對,老師去跟他們說──」
「不,不是。」他太快地否認。
「那是……你自己不願意參加?」韓惟淑難掩失望,傷心地垂下臉。
「不──」少年快速瞥她一眼,旋即掩飾地移開視線。
她臉一亮。「那你願意去試一試嘍?每個禮拜三下午你都留下來,老師幫你,不,老師陪你練習!雖然只剩不到三周就要初賽,但是你絕對沒問題的!」
她臉上燦爛的笑容讓少年無法拒絕,早熟的眼眸透著黯沉的光芒,無法自抑貪戀地窺望著那陽光般溫暖的笑靨。
「老師先走了,明天下午見。啊──」韓惟淑這時才發覺自己一直握著學生的手。「對不起。」
她尷尬地放開他的手,不好意思地揮手道別。
※※※
當天上完課,正要趕去上家教課的韓惟淑,在辦公室門口遇見音樂主任,想起了隔日跟康易磬的練琴之約。
「主任,明天下午我可不可以借用練琴室兩個小時?」
身材圓滾、一身慈母味的音樂主任,笑瞇著眼問︰「怎麼?有學生不乖被你罰留校嗎?」
自國中擔任韓惟淑班導師以來,她一直很喜歡這個女孩,惟淑那種對生命的投入、奮斗不懈的精神,實在令人感動、心疼;這幾年雖然她在生活上幾多轉折,但她仍然保持著如往的赤子之心、仍以溫暖的胸懷面對生命的冷漠,也難怪她疼愛她了。
「不是。」她興奮地告訴主任︰「是我跟您提過的學生康易磬,他確定要參加歐聯音樂藝術文教基金會所舉辦的鋼琴比賽了。」
「康易磬?像他那樣的孩子也能參加鋼琴比賽?」一個冰冷的聲音插入她們的談話。
韓惟淑回頭一看是蘇箏箏。蘇箏箏是學校專任的音樂老師,也是國內頗負盛名的年輕鋼琴家;嚴格說起來她算是小韓惟淑兩屆的學妹,她們同自光興私校高中部畢業,只不過蘇箏箏畢業後就到法國巴黎音樂學校留學了。
「你認識惟淑說的學生?」音樂主任問。
「上學期我教過那個孩子。他上課的態度極差,我原本要求學校將他退學的,不過他母親哭哭啼啼到學校來求情,又听說他的舅舅是黑社會角頭,校方只好作罷。」蘇箏箏進了辦公室,冷哼地說︰「其實他根本不該進光興私校的,要不是他死去的父親曾擔任過小學部的體育老師。」
「他是個不錯的孩子。」韓惟淑忍不住替康易磬辯護。
「是嗎?」蘇箏箏冷笑,回睇她一眼︰「看來還是韓老師比較厲害,不僅能把壞學生教成好學生,還想讓他參加鋼琴比賽,爭取出國的機會。」
「他本質不壞,而且很……很有音樂天分。」她冷凜的眼神令韓惟淑不由愈說愈畏縮。說起來,二十四的蘇箏箏比她還小了兩歲,可是她說話的派頭老是讓她自覺矮了一截。
「看不出來韓老師的眼光這麼好,希望他不會讓你失望才是。」她語含譏誚。「哦,差點忘了告訴韓老師,我的學生也打算參加歐聯基金會舉辦的鋼琴比賽。」
「那……那很好。」韓惟淑不自在地避開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求救地望向在場的第三者。
善解人意的主任立即開口道︰「惟淑,你不是還有家教學生,還不快走?」
「好,再見主任。再見……蘇……蘇老師。」她逃命似的離開,關上辦公室的門後才放松地吁出一口長氣。
不知為了什麼,打從主任第一次給她介紹蘇箏箏,她就感受到來自她的敵意;她多次試著拉近彼此的距離,提議省略那「老師」的稱號,彼此互稱名字好了,可惜失敗了。
直到現在,每回听到自蘇箏箏口中吐出「韓老師」三個字,都讓她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韓惟淑摩擦著發冷的手臂,納悶地上路。
※※※
「我覺得這里的表現應該含蓄些,像這樣──」
韓惟淑嘗試地彈奏一遍同樣的旋律,垂墜胸前的發絲隨著她身體陶醉的擺動而輕輕晃動,淡淡的發香伴著優揚的琴聲緩緩流動,飄浮在四坪大的練琴室空間里。
「你覺得怎麼樣?」她突然停下,側轉頸項問坐在身旁正看著她的康易磬。
嗄……少年誤以為自己偷窺的動作被撞見了,猛地低下頭。
「怎麼了?是不是你不喜歡這樣的表現方式?還……是我彈錯了?」韓惟淑不好意思地吐舌。「抱歉,老師老是背漏了樂譜。」
「不是,老師彈得很好,也……很美。」
韓惟淑一愣,嘴角噙著害羞的笑︰「看你平時沉默寡言的,原來還很會說話哄人呢。」
「我說的是真的──」康易磬抬頭否認。
「你這里怎麼了?」韓惟淑伸手不避諱地撫上少年的額頭,一處消褪得幾不可見的瘀青處。
少年身體一震,退了開去。
「弄痛你了嗎?對不起──」她小心翼翼端詳表情戒慎緊繃的男孩︰「要是你有什麼問題,可以說出來,讓老師幫你想想辦法。」兩次的課後練習,讓她注意到他身上有多處青紫的挫傷及褪白的傷痕。
少年恢復平靜神色,拿來常用的借口──
「這是騎車不小心撞傷的。」為了不讓老師有機會再說些什麼,他緊接著說︰「我得回家了。」匆忙捉起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