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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龍戲鳳 第4頁

作者︰席絹

當今尚書省的掌門長官康華頤便是他的至交好友,仕途比柳時春得意許多,屬大器晚成,三十五歲才中進士,還是柳時春解囊相助才致使他不會餓死在大考之前。中進士後,他立即受先帝重用,先後提過一些治國之策,成效頗佳;也治理過幾個州郡,皆廣受好評,所以先帝遺詔中,康華頤亦是三位顧命大臣之一。

君子之交淡如水,淡于表相,義重于心;這是柳時春處世原則。所以當他必須厚著老臉前來乞求他人時,一顆心便忐忑了許多日,直到今日上門來,他依然坐立難安。

「柳老弟,你有話就直說了吧!咱們二十多年的交情,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康華頤撫著花白的胡須,代老友開場白,希望能令他輕松一些。他達練的眼光怎會看不出來老友正有求于他,並且為此開不了口呢?

柳時春嘆了口氣︰

「我是在異想天開。」他不知道自己還必須為女兒操勞多少心、白去多少頭發。

「莫非……」康華頤心中一動︰「是為了天子選秀的事?」

柳時春漲紅老臉,只能愧疚地點頭︰

「我那女兒,已經二十歲了。全長安,沒一戶人家上門提親,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呀!」他希冀地看著老友︰「你是這次輔佐皇上選秀的大臣……是否……是否可以破格讓小女教皇上欽點入宮?」

「這並不妥,老弟。除非一入宮立即能受眷寵,否則待在後宮無處可去的悲涼,反而是害了令千金,你又何苦怕她沒有夫家而執意送她入宮呢?」

柳時春搖頭,起身走近老友,道︰

「你記不記得三年前皇上登基時,曾欽點了十來名官家千金?皇上臨幸了八名,分別封了從容與昭儀,另有四名皇上看不上眼的,後來也封給了戰有役功的將軍為妻為妾;我明白皇上並不會對小女多投注一眼,但……也許可以經由皇上的手代為嫁出小女,那小弟心願已足。倘若心願不能達成……也許皇上會看在老臣薄面上,遣送小女出宮吧!我記得高大人的千金就是被皇上遣出來的。」而且,再加上皇上最親信的康大人美言兩句,這並非不能達成的心願。

「柳老弟行事向來恭謹,連這事想必也是再三思考出進退之路才來找愚兄的吧?」康華頤微嘆︰「這事,說起來皇上也有錯。那一句戲言月兌口而出,誤了令千金的佳期。」

「不敢、不敢。是小女太過平庸,比在群芳之中,原本就只會黯然失色,小弟斷然怨不得人的。」

康華頤扶住他打揖的手,輕道︰

「把令千金的畫像送來吧,我會向皇上提一提。」

幾句話,改寫了柳二小姐的一生,從此回不了無欲無愛的悠然歲月。

***

柳宅上下,人人都知道柳二小姐是個不會生氣的好小姐;她情緒最不佳時,頂多將自己鎖在書院中對一牆又一牆的書又寫、又看,以各種文體將四書五經抄了個一遍。

能入宮,算是天大的好事吧?就在所有人代為欣喜若狂時,那個即將要被送入宮、並且其命運可預期遭「冷藏」的柳二小姐,早已一臉冰霜地將自己鎖在書院中,對父兒的殷殷交代不回答半個字。她從不曾這麼無禮的,尤其在人前,所以她的舉動嚇到了父兄二人。

「爹,小妹生氣了。」柳獻宏斯文的面孔有一絲著急,立在書齋外頭悄悄與父親訴說著。

柳時春看著緊閉的書齋良久︰

「隨她去吧!她應會想通為父是為她好。當年皇上的戲言傷她太深,所以她才會生氣,但,盡避如此,她總不能不嫁人。這是一個機會呀,不求皇上寵幸,而想藉皇上之手代為作主,讓她尋得好夫家。瞧,六月選秀之後,再來就是七月的大考了,到時全國學子齊聚京師,出類拔萃著大試及第,多得是青年才俊,配上寄悠的文采也可以了。而且有康大人在一邊提醒,皇上心中自是有底,必會代為婚配的;若不,也會將她送回來,怎麼說咱們也沒有損失的。」

「可是一旦進了宮,又被送出來,那妹妹怕是當真嫁不了人了。」

「再差也不過如此了,我們已沒有什麼好指望的了。」柳時春又深看了房門良久,轉身走出書院,交代道︰「大考快到了,你可也要努力才行。」

「是的,爹。」柳獻宏跟著走出去,留下安靜的空間給小妹去思考。

如果容貌可以交換,他多希望相貌平凡的人是自己,那麼妹妹早五、六年前就可以覓到一個好夫家了。可惜了寄悠的蕙質蘭心——

書齋內踱步的柳寄悠並不是沒听見父兄的談話,也不是看不出父親的苦心;她所煩惱的不是進不進宮的事,而是入宮後皇上必會因康大人的提醒而安排她嫁與別人之事。

與其嫁人,倒不如入宮當一輩子受冷落的秀女。只不過後宮的爭權奪利,很難有一片清靜地供她清修閱讀,而且一入後宮深似海,永生封閉在一小方天地,不見天日,又是多麼嚇人的事。

嫁人與入宮,都為她所敬謝不敏。

她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容于當今社會,在自我的世界中有這種想法尚可,但步出了閨閣,便不能不去理會大環境對女人的批判,以及世俗加諸于女人的桎梏,也不能不去體念父兄的難處。一個超齡未嫁的女兒,對他們面子上而言,也是難堪吧?何況他們根深柢固地認為女人只有嫁人才會快樂,那麼她的未嫁,在他們眼中必是萬般不幸了。

不是說她對婚姻本身沒有任何憧憬,而是她不願為一個婚姻去改變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說是「懶」吧,她沒有太多精神去全心全意服侍一個男人。

大戴《禮記》本命篇有雲,婦有七去︰不孝順父母、無子、婬、妒、有惡疾、多言、竊盜——犯了以上七出之條,丈夫可以毫不客氣將這名女子丟出家門;這七出之條,是多麼籠統,又多麼輕易就能夠定下的罪呀!

立足點就不公平的婚契,要叫女人如何安心去托付自己?不能生育,休掉!好婬,休掉!忌妒,休掉!生重病,休掉!抱怨多些,休掉!

引申得更透徹一些。女人是娶來生子用的,沒生下一兒半女,留著何用!喜歡與丈夫親近、夜夜翻紅浪便是好婬,會虧空丈夫身子,休掉最好,然後再去娶新婦!丈夫要納妾,妻子不能反對,反對就是忌妒,休掉最好!包別說生病了,不能操持家務的女人形同廢物,當然要早早休掉,省得賠上一具棺木錢!

唉……听聞制禮作樂者是周公姬旦先生,是個男人,莫怪禮制之初,事事以男人便利為先了。後來又加上班昭夫人的《女誡》、長孫皇後的《女則》來警剔女人守分自律,女人更是大氣也難喘一聲了。

這樣的憤世嫉俗是很糟糕的吧?柳寄悠坐在竹椅上淺笑。反過來說,男人賺錢養家、保疆衛土、流血流汗,她們這些女人不事生產,除了生子之外,當真看來沒什麼用處哩!如果今天她亦是扶持柳家生計的人,自是可以大聲說話,將男人臭罵了個灰頭土臉;可惜她不是,所以種種反判的思想,只能放在心中流轉,不能訴諸于言語了。

只是……嫁人?她仍是抗拒。

那個「害」她令人問津的皇上,到底說來也是個「恩人」呢!沒想到年輕俊逸得那般,也算得上英雄年少。即位三年,政治一片清明,以他二十當年歲,確是了不得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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