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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分半的情人 第21頁

作者︰吳淡如

「靠什麼?」她眨眨眼,對麥醫生撒嬌。

「靠智慧、寬容與諒解。」

「阿門,你簡直是上帚。」近十個月來,麥醫生除擔任她的主治大夫之外,還負責為她做心理建設。

「孩子,你天賦的美好是你比別人幸運的地方,卻也是你比別人不幸的地方。你的聰明使你事事能迎刃而解,但也使你銳利得像一支會傷人的刀子;你的美麗使你為人所愛,卻也使你自戀甚深,不去思索如何愛人;你的財富使你如天之驕女,卻也使你不懂樸實年華另有樂趣。」

「別再指責我了。」龔慧安還沒听完麥醫生的分析,即不斷搖頭、掩面嘆息,「醫生,你難道覺得我受的懲罰還不夠嗎?我受的折磨還不少嗎?」

「孩子,」麥醫生像慈父一樣撫模她的頭發,「這麼多天,我听你說出你所有的故事,我覺得我必須給你一些建議,如此而已。我知道你如今受的折磨已經不少,但人總是很健忘的——等你出了院,你還是一樣年輕、一樣美麗、一樣聰明、一樣有一筆財富,難保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報慧安沈默了。的確,這幾個月以來,顏面的傷痛和渴望重見天日的焦慮使她的心中充滿掙扎,但孤獨的日子也讓她重新思索過去所犯的錯誤。此刻她的心其實充滿著感恩,她的傷何嘗不是一個試煉?天替她把心挖得更大更廣。

「醫生,謝謝你。」現在她誠心誠意的說,「我真是舍不得離開你,希望永遠跟你在一起。」

「你這個小壞蛋,盡說些違心之論,你忍過這些酷刑,不是為了去見你的愛人嗎?」

「唉,他……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等我呢?」她說出心中疑慮。

「他不是每個月都寫情書來給你嗎?」

「醫生,那不是情書,」她噘著嘴角糾正,「里面全不談情——他甚至不在任何一封信上說,我愛你,只會問我的健康問題和飲食問題,聊聊數語,好像再多寫幾句話就浪費他太多時間了。」

「那不是愛嗎?瓜!在表達愛意的所有語句中,我愛你,是最貧乏無內容的一句,也是最不負責任的一句,處處說我愛你的愛情,最容易像酒精一樣的揮發掉!」麥醫生說。

報慧安會意的笑了。

也許她的擔心是多余的,但身在愛的雲霧中的人,很少能真正放心。尤其,張靜與她之間,曾有許多第三者。

「孩子,真正愛一個人,首先必須相信他。」

「如果他前科累累呢?」她笑問。

「還是要相信他。」醫生說,「捫心自問,我們的過去誰無罪?會犯罪的是人,能原諒的是神。孩子,你對他不曾有愧於心嗎?」

「確實……曾經有……」她心虛的回應。

「你希不希望他翻舊帳?」

「當然不希望。」

「你希不希望他原諒你?」

「希望。」

「那就好了,要以己度人。愛一個人,就要為他的安適著想。要兩個人能平安過日子。」

報慧安一邊說話一邊凝視鏡中的自己。她終於如往昔一樣,擁有一張美麗的瓜子臉,一雙似笑非笑的眼楮,靈巧的鼻子和一張有漂亮弧線的嘴唇。可是這個「終於」是得來不易的。她已從中悟得,掙扎的含義、珍惜的理由和希望的價值。她也明白,自己要的是平平安安的愛情。

不許再無事起波瀾了。

人生哪能花太多時光在愛中錯身?相愛的人哪堪一而再再而三任彼此像斷了線的風箏?

「我看來和過去真的沒什麼不同嗎?」她以手輕模自己再度恢復柔細的臉頰。過去斑斕的傷痕已經像沙丘上的足跡被海風吹平了一樣。

「可以說沒什麼不同,也可以說,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你又長大了許多,不再是從前那個任性的女孩子。」

「我可以以一切努力來喚回我的愛情嗎?」

「可以,但一生都須努力。愛情不是一棵樹上的果實,摘到了,吃掉了,淌了一嘴的蜜汁就算數,愛是一條路,和你的人生一樣長,想要走得平和,每步都還是要費力。」

「麥醫師,你從哪里得到這麼多人生哲理?」

麥醫生挪挪眼鏡看看遠方的浮雲,他的嘴抿了一下,好像是有意在收伏自己的情緒,「從人生的錯誤里。」

這個年近六十,白發蒼蒼的老醫師以平緩的語氣對龔慧安訴說往事︰「我曾有一個愛人,她也是我的妻于。她叫薇薇安,是一個很平凡的女人,她這一輩子,為了我,為了孩子做盡一切的事,使她的人生至死毫無空檔。過去,我曾因一次手術失敗,惹得官司纏身,而且對方纏訟不休,到最俊使我失去了工作家產,也使我失去了冷靜的頭腦,我酗酒終日,不務正業,回家只會打老婆,打孩子。好像非讓整個家隨著我一起完蛋不可,可憐的薇薇安,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用各種方法在與我的劣根性周旋,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

「她使你變好了嗎?」

「沒有,」麥醫生澀澀的笑著,「二十年前使我變好的是另一個女人,一個很美麗的女人,她也是一個整型醫師,就是這個醫院的院長奧莉薇亞女士。」

報慧安依稀記得她的樣子。雖然已年過半百,她的身形仍然十分俏麗,風度翩翩,氣質良好,臉上的微笑親切可人。

「她?你愛上她?」

「可以這麼說。是因為對她的愛,才把我從酒精中毒的邊緣中拉出來。才讓我重建自己的生涯。我感激她,也愛她。我曾為要不要離開薇薇安而猶豫。」

「然後呢?」

「我並沒有猶豫很久,不久之後,薇薇安就因癌癥去世了。她在臨去之前,竟然用一種非常平和的口吻對我說,我走了,你請奧莉薇亞女士替我照顧你吧,她那麼聰明美麗,必然能夠使你快樂。」

「唉,真令人感傷。可是你並沒有和奧莉薇亞結婚吧?」

「從薇薇安離開之後,老實說,我就一直埋怨自己,為什麼當初沒有對她好一點呢?為什麼要讓她明白我的不忠含恨以終呢?我對她的愧疚一天比一天深,使我越來越沒有辦法原諒自己,在這樣的心理壓力下,我再也不能坦然面對奧莉薇亞的愛,始終認為自己是個罪人。」

「到現在還沒法復原嗎?」龔慧安吃驚的看著麥醫生。

「是啊,可人兒,你現在可明白了吧。你臉上的傷疤,還可以藉我這雙老手整型,算是小傷;真正的傷疤是長在心里頭的,」麥醫生故作詼諧,比比自己的心髒,「沒法用手術矯正。」

報慧安無奈一笑,「這是月兌辭,麥醫生,看來你也需要我來當你的心理醫生呢。」

「真不知道為什麼要對你講這些話,」麥醫生感到難為情,像孩子一樣以手搔搔頭,「也許是你看來特別善體人意的緣故。」

「薇薇安去世多久。」

「十八年了。」

「十八年來,你有沒有想過奧莉薇亞?」

麥醫生臉紅了,「……我們……就此打住這個問題吧。瞧你,一旦醫好了傷,就開始管起閑事來……」

「別逃避問題,」龔慧安一本正經的審問︰「老實說吧,你這個膽小表!」

「……有,當然有,可是……」

「看你這麼躊躇,即使薇薇安地下有知,也會取笑你的。剛剛你不是告訴我嗎?愛情是一條路,和你的人生一樣長,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費力。為什麼十八年前你就不願再費力,只知道逃避呢?」

「我……」

「你的藉口只是心理壓力。那些壓力是莫須有的,竟可以絆住你十八年,使你又辜負了另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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